七年前。
在这件事发生以前,鹤园绫没想到会发生这麽丢脸的事;
在这件事发生以後,鹤园绫也以为这就是此生最丢脸的事。暂时还是。
她一脚踩空,从楼梯顶端滚到最下面,还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倒挂在阶梯上,後脑勺则被一个路过的男孩托在手心,才好运没有整个撞破。
丑不丑就不说了,光是跌倒的原因就太花痴,鹤园绫决定一辈子、打死她,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男孩,一个特别漂亮的男孩。
这个肇事原因现在吃惊地看着她,很显然一时之间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她跌下来的过程以及结局……堪称华丽但真的不太雅观,额头撞上台阶时还发出响亮的声音,虽然他最後扶到了她的头,但也只是救了她的後脑勺而已。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束着白发的男孩,不知道想到什麽,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NiceCatch。」
她无暇细想那是什麽意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孩,连一道血水从发间流淌下来,都浑然未觉。
眼看那道血痕沿着她的面部轮廓滴落,男孩皱眉问道:「你还好吗?」
他的面部放大特写──虽然是倒过来的,还是让鹤园绫慌慌张张地撑住身体,从楼梯上坐起来。
「还好……我去保健室就可以了,谢谢。」
要她老实说,其实头又痛又晕,但她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男孩的视线、赶快离开这个丢脸的案发现场。所以她扶着墙、抵着隐隐作痛的脚踝,自顾自地开始移动,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幸好保健室就在前面的转角,她想,她只要忍耐一下就好。
不过人有时候确实会高估自己的能耐,鹤园绫现在就是。
她脚下一软,差点又面部朝下直接撞上地板。这次男孩又接住她,她看到自己的血滴在裙子上,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还能走吗?我们陪你走过去可以吗?」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比他的容貌要再柔软十分。「走不动的话,不要勉强比较好喔。万一有骨折会更严重的。」
鹤园绫试着动动手脚,再度撑起身体,「我想应该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我们还是陪你过去好了。」大概是她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太糟糕,男孩这次没有再询问,自行决定要将好人做到底,还将抽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她。「你先压着止血。」
「谢谢……」鹤园绫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他手上接过那张手帕按在痛处。既然身体不允许自己逞强,只能在对方的搀扶下缓缓走向保健室。
浸透手帕、染上衣襟的血色实在怵目惊心,保健室的老师也被吓了一跳。因此他们没有太多寒喧,便着手进行紧急处理,只听见保健医生叫他「幸村」,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姓氏。
秀净的轮廓,却在眉宇间有着一股英气,五官被柔软的发束衬托,也掩不住微笑时隐约带有的一丝威仪。鹤园绫想起行进间窥见的他的学号,跟她一样是一年级,但他的气质却好像超越了他的年纪。
「呐、鹤园你还好吗?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同班的女生推了一下她的肩牓:「我们要去网球场看比赛,你要来吗?」
「网球?」她不解地偏着头,而她的同学翻了个白眼。
「看吧,你刚刚都没在听,她们说今天网球社的新生给学长们下了战帖,要把正选的位子通通拿下来。」
「咦?」她是和平主义者,这个故事对她来说实在有点猖狂:「他们……很厉害吗?」
「听说是喔。」另外一个女孩子靠过来,神秘兮兮地补充:「那个带头的,叫做幸村精市,听说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打全国赛,而且从来没输过,他旁边那个大块头,好像也很厉害。」
「是喔?」她惊呼,有一部份也是因为那个姓氏,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和表情,她诚恳地点点头:「那好像很值得去看看呢。」
「对吧,那我们快走。」
鹤园绫自认没有什麽运动神经,也只有体育课的时候来过一次网球场,从来没想过,只是学校的网球场,也可以人声鼎沸、万头钻动。男孩女孩们趴在围篱上,就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幸好她的同学们脸皮算厚,推推挤挤总算钻到一个角落,而且很快就找到她介意的那个人──「那个,蓝色头发的就是『神之子』幸村精市!很帅吧!」
「真的!没想到还是个帅哥耶!」
「他後面那些就是要挑战学长的一年级生吗?」
「应该是,你看那个白头发的,也很帅耶!」
「我喜欢那个戴眼镜的。」
「总之不要那个戴帽子的,看起来好凶。」
「那个啊,好像就是幸村的同夥,叫『皇帝』的样子。」
「凶巴巴的,他的对手该不会都是吓到腿软才赢的吧?」
「你小声一点啦!他瞪过来了……」
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反而让鹤园绫觉得安心。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像朵紫色兰花般的少年,他披着外套端坐在场边,专注地看着网球场上的两组双打。
因为他很认真,她不禁也认真地看起比赛。
穿着学校运动服的一年级双打,一个动作灵巧得神奇,速度很快,却又像蝴蝶一样轻盈,一旦有片刻放松,他身後的混血男孩就像铜墙铁壁一般,从他的身後打出强劲回击。
对面的学长们,纵使穿着校队正选的制服,仍旧束手无策,并且在一面倒的比数中,渐渐露出颓丧之色,最後重重地将球拍掷在地上。
「幸村精市!你这是什麽意思!你们三个从小打球,我们无话可说,你找这麽多人来挑衅,把我们放在哪里?」
看来,学长们本来并未忌惮以幸村三人以外的对手,现在有些恼羞成怒了。
幸村精市从容地起身,神情一贯地温柔平和。球场周边瞬间静了下来,只有风声衬着他。
「只要打败学长们,就能取得校队资格,我们遵守学长的约定,也希望学长们正视我们的实力。」他微笑着,却吐出犀利的字句:「恕我直言,我们在新生里,也看到一些实力坚强的同伴,我不希望他们花费太多时间在捡球,或是阶级制度要求的无谓琐事上。」
「是吗?所以你今天就是要来砸场子,把全部的学长搞下台你就高兴了?」
「学长您这样说就太严重了。」虽然对面的人随时都要挥拳的样子,但幸村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如果学长赢了我们任何一个人,当然还是能保留正选位置的。」
「你们欺人太甚!」另一个学长终於也忍不住跳出来大吼:「这样我们都退社就好了,都给你们打啊!」
幸村总算顿了一下,似乎还深吸了一口气,然後叹息。
「如果学长您对网球的心只有这样,我想退社也不算遗憾。」他有些苦恼的样子,双手环胸向前跨了一步。
「我们每个人,只要在校队正选的位置上,就随时乐意接受挑战。倘若有一天,网球社里任何一个人能够击败我们,要输家让出位置,绝无二话。」隐去笑容的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姿态挺拔。
「我们的目标,是全国制霸。」
「从今年开始。」
春风掠过他的发丝,像她初见他的那天一样,划出如画般的线条。但这一刻,鹤园绫才知道自己的倾慕,是给了这样一个绝对不简单的人。
幸村精市。
那天起,她就经常在心里喃喃默念这个名字,也不禁有意无意地打听起他的消息。知道他不仅建立了全新的网球社正选团队,成为迅速窜红的校园明星,更已经是定下来的下届社长人选,已经在跟学长交接。
而那张早已经洗乾净的手帕,也一直躺在书包角落。
她告诉自己,不是她想不想见他的问题,而是於情於理至少要物归原主,再说自己受人之恩,总不能都不吭气。
终於有一天,她拿着手帕和谢礼,鼓起勇气到他的班上去,鼓起勇气,忍耐着在她说出来意之後,周遭人的窃窃私语。
还好,至少他出来的时候是微笑的,微笑地对她说:「你看起来好多了呢,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微笑才又为她注入一股暖流般的力量,双手奉上准备好的谢礼和手帕。
幸村愣了一下,接过手帕,却没有接受她那个细心包装的饼乾盒。
「网球社有在做饮食控制,我必须以身作则,真的很不好意思。」他一贯温柔地微笑着,拒绝的说词未知真假,但她也只能接受。
「没关系,是我要谢谢你的帮忙。」她静静地收回手,深深地鞠躬:「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缓缓转身、慢慢离去,却觉得自己狼狈不已。
後来,也不知道是怎麽传的,班上的女孩子忽然变得态度冷淡,她还来不及扭转,那种明显的恶意便汹涌而来,原因很明确,因为都写在她的鞋柜、桌椅、书包甚至课本上。
『丑女!』
『恶心!』
『不要脸!』
刻在课桌椅上的文字像响亮的巴掌,而立可白留下的字迹则是反覆回响的咒骂,那天她在垃圾场用松香水擦桌椅的时候,还以为这已经是女孩们发泄情绪的极限了。
她擦着擦着,上天却更不客气地下起了雨,但鹤园绫还不想走。
她想,雨会洗去她脸上那些痛苦的痕迹。
『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为什麽是我?』
『我明明就什麽都没做。』
类似的句子在她脑中回绕不已,甚至像是重低音持续放大,敲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这一切的开始就像是场浪漫的梦境,它笼罩着一层晶莹的紫色、弥漫着七彩的甜蜜,任谁都不会看出,它是引人堕入地狱的陷阱。
美梦是噩梦的序曲,如天神般美丽的男人是邪念滋生的原因,在她落入少年怀中、怔怔然望着对方侧脸的时候,也曾经被诱惑。
那只不过是个意外,阴错阳差地让她经历了一段所有的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待遇。
是,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但那并不是她蓄意设计。
「所以说这到底关我什麽事啊?」在自己处理完课本、鞋柜、桌椅以後,又被一群完全不认识的女生围住,她实在受不了地说:「你们喜欢幸村就去找他,我又不是他什麽人!」
「你也知道你不是什麽人啊。」领头的少女,看样子像是个学姊,不以为然地踹倒她那张还来不及乾、又被雨水淋湿的桌子。
「这只是先教育你,学校有学校的规则,不要得意忘形。」
被握住手腕往後拖,紊乱的脚步将地面的积水踏出零乱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想起摔在地上的风铃。
肩骨撞上水泥墙、隐隐作痛。
「少装可怜,你这副样子看起来让人更生气。」
被提起的衣领勒着颈项,鹤园绫努力呼吸,却更觉得窒息。想着今天或许就能体会到什麽叫失去意识,她甚至没有仔细听对方的警告内容,好像是为了守护幸村完成大业之类的事情,当她稍微理解这群护卫队存在的理由,就忍不住笑起来。
「笑屁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大姐说话?!」
「还笑!」
这些人除了欺压自己之外没有办法,鹤园绫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宣泄用的出口,用来抒发她们喜欢幸村的感情。
「你笑什麽?」有着糖果般彩绘的指甲,连着衬衫掐入她锁骨附近。「你说说看啊?」
她静静地抬头,望进对方的眸子里。
她看不清楚面前这些人原本的脸长什麽样子,抹在上眼皮的各种颜色带着一点银,听说是叫作『珠光』的潮流系。但是拉长了睫毛的胶状物也模糊了眼睛的轮廓,就像她们受到上帝的迷惑,却故意不去追根究柢,将自己模糊成一部份的群体──用景仰遮掩占有慾。
「我说你们很好笑。」低低地,她忍不住希望这之间有人从悲哀的假象中苏醒:「打了我,幸村就会喜欢你们吗?」
衣领上那只手将她摔下地,力气出奇的大。
「你懂什麽!殿下现在要带立海称霸全国!」
「你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只会拖累他。」
「离他远一点!」
硬底的厚鞋跟击中了她的腹部,接着是小腿,膝盖。
她一开始还能还手,试图推打那些攻击,但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便失去力气然後放弃。
剧痛没有停息,雨水也掩盖了声息。
她悲伤地想着,没有办法,谁叫她是那个让人感到刺痛的原因。
因为倾心所以才有了妒忌,因为妒忌所以才有了介意,因为介意所以她才成为这座校园的肉中之刺,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好多人在说『我想拔掉你』。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她只是想道谢,即使在付诸行动之前,她已经被折磨到疲惫。而且她不懂,就算她真的因为这个契机与他相识,那又有什麽不对?
『「殿下」……』
『还真亏你们叫得出来。』
『他也只不过是个国中生。』
身体里有什麽在发酵,痛楚是某种催化剂,让她心底的某样事物渐渐地扭曲。
『「神之子」这麽可笑的绰号,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我才不希罕你们的殿下。』
「我才不希罕你们的殿下,但在立海为了这麽蠢的事情造反,你们真的是找我麻烦。」
滴在水洼里的涟漪掀起波纹,不知道从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鹤园心里隐隐共鸣的声音。
鹤园绫在晕眩之前看见了她。
没有撑伞,有雨滴挂在发际。这个一头黑色乱发的少女眯着绿色的眼睛,压低的嗓子像是暴风雨前浓密的乌云,旋转着压抑的怒气。
「八个打一个,很了不起?」她抬高下巴,轻轻解开上衣胸前的第二颗钮扣。
「既然这麽有本事……那就来打我好了。」
原本就暗的天空似乎浑沌起来,她随手捞了一件大型垃圾,女孩们便尖叫四散。她们的厚底鞋在地上激出具大的声音跟水花,但少女冰冷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
「再让我知道你们乱搞,就有得死。」
「学姊对不起!」
道歉已经来不及,那个被抓住的倒楣鬼,在『学姊』说完话的时候便从空中落地,下半身溅起更多脏水,染灰了她可爱的长袜和制服短裙。
鹤园绫爬不起来,虽然想道谢,那名学姊却已经转身离去。
「我不是救你。」她头也不回,淡淡丢下一句: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