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离昙城将近两个时辰,即便夜深人静,星子浮沈,可画舫已逐渐转入附近城镇的烟水人家。依次高悬的大红灯笼映照着依依杨柳,紧密偎傍的红砖屋舍夹岸林立,窗纸透出的丝丝亮光似银河辉映,使得江上刮起的初冬寒风也不致沁骨。
依傍在船头临风而立,细赏明月下入眼的浮华光景,该是何等惬意闲逸。不过以现下被苍海帮看顾着的处境,莫临渊可没这般诗情画意,只是看着慕莹生一副随遇而安的侧颜,倒是无言中也使他的心境慢慢淡然起来。
「怕麽?看来耿序庭一日没找到人,我们是下不了船了。」倚着檐下栏杆,他交叉着双臂,好整以暇地调笑道。若不是连枝早歇息了,恐怕此刻她会急得跳船。
睨着岸道的屋舍灯火,凭莫临渊的身手,只须轻展功夫便可登岸隐入民居,而连枝也擅长轻功,逃跑亦不是难事,但耿序庭的目的不在伤害他们,只图一个期盼罢了。可她本来就没想过离开这画舫,纵然自己未必能找到沈繁珂,可或许留下来尚有时间想到如何利用苍海帮的势力。
慕莹生抿唇一笑,不以为然:「我要走,还没人能留住我。既是顺道下江南的,又何妨多待几日?」
说者或许无心,可听在耳中总有几分不是滋味,若是他呢,也无法挽留住她麽?
但这股漫无声息的苦涩已悄然收起,莫临渊从没在慕莹生面前将自己过於负面的情绪释出,一来不愿她为自己担忧,二来也因着最近才发现的愈渐强烈的心意在不住徘徊,他尚未能腾空作一番整理。
「莹生,无论发生何事,你都有我在左右,若你有什麽需要找人商量,千万别自己撑着。」他意有所指地道。虽然明知她如今的心思已不再浮溢於脸,也不再主动找他说起,但有些事,有些心意,始终得让她知道。
慕莹生又怎会不明白他此刻所思,只不过她不想将他再牵扯其中。当年他从赵管家那里得知自己不是莫轻扬所出,也深谙自己是造成莫家四分五裂的祸根,却仍愿意悉心照顾她,已是她此生莫大幸运。
此去只是想知晓她的亲生爹娘送走她之後,是否便安枕无忧,或许能问一声,他们可曾後悔抛弃过她。可纵使真见着了,她也未必敢上前相认,更不想莫临渊看到自己被重提婴孩时因招厄而被弃的难堪。
「我知道。不过你多虑了,我说过这只为游览江南之景,并无其他。」
城镇的灯火逐渐熄灭,万籁俱寂的夜,只耳闻船过划水之音、及渐寒的江风瑟瑟。
她别开了脸遥望漆黑的群山,莫临渊没再说下去。纵然相顾,也只能无言,顿觉此刻一阵寒意袭上心头。现下亥时已过三刻了,他本想打圆场唤慕莹生回房歇息的,却闻一道蹙音趋近。
「莫公子,慕姑娘,方才帮主若有冒犯之处,陈鑫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可还请你们多担待帮主的心情。我等自是看不过去,发誓即使翻遍蜀晋每一寸土地,也要将这女子找出来杀了为帮主报仇,可找了四年仍是无果。直到皇上大赦,帮主给放了出来,不久又适逢沈公子大喜,从云州的喜宴回来平遥府的路上竟再遇到她!」陈鑫简短地叙述沈家与苍海帮间的恩怨,而其中的红尘纠葛他自是不甚清楚,只有一句带过。
那时耿序庭与三四个帮中兄弟悠闲步向码头,但尚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忽闻数道剑气从海上扩散开来,将迎风飘扬的旗帜横空撕裂两半,湛蓝的海面随即狂浪四起,翻搅起来的擎天水柱旋转而上,直泼打在邻近的船板上激起一阵摇晃。
仔细瞧清了有两道人影持剑对峙,近身的搏斗出手快而狠烈,犹如要将对方置之死地。一个看似是刚出牢的沈恕,另一个身着蓝衣蒙着藏青面纱,辨着身材该是名女子,只不知是谁有如此胆识与身手和武官出身的沈恕殊死奋战,并且在四面临海的地方仍能与其平分秋色。
陈鑫等人一边惊叹之余,也纷纷摩拳擦掌、加快脚步上了船意欲加入战圈,助那女子一力铲除沈恕这个阴险小人为耿序庭出气。
可待他们的船方驶离码头须臾,从方才便默不作声、只深深盯紧前方的打斗的耿序庭忽地神情变色,喃喃一声:「繁珂⋯⋯」,话音未落便欲提步飞身,在海面上踏浪过去。
随行的另一个堂主察觉到他的意图,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遏止住他前倾上扬的动作:「帮主,不可!那船离咱们太远了,你的伤未好,即使船上的是夫人,以目前的形势,还撑得住等咱们驶过去相助。」
在耿序庭出狱前不知是哪里来的沈恕部属,竟唆使狱卒加行私刑,若非大理寺也有苍海帮的眼线,赶得及阻止他们挑断他的筋骨,而那些狱卒也为免惹祸上身留了手,否则他便不只受皮肉伤这般轻松了。
其他弟兄一听也上前劝阻耿序庭,并焦急地扬声催促船家加快航速,一面更仔细地观看海上的缠斗。
一开始双方的招式狠绝凌厉,彷佛动作稍为迟缓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落的是葬身海腹的下场。随着时间的拖长,沈繁珂的应对渐落下风,甚至因一时的不察而被沈恕刺伤了左肩,一道血色漫过长空,几滴血挥落海中瞬息融没。
「繁珂!」见着沈繁珂给挑伤了肩膀,耿序庭终是受不住满心的担忧而失声叫唤出来。
由於耿序庭的船跟沈繁珂的之间只隔不到两船的距离,她忙於应付沈恕的同时竟恍如听得他关心的真实呼唤,勉力用手中的雪弦刀挥掉沈恕刺来的长剑後,她分神看了一眼左方正破浪驶来的船,上面正站着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脸上流溢出止不尽的焦虑。
但为何偏偏是在现下这时候?沈繁珂下意识摸向右脸上已结痂的突起处,掩紧遇风扬起的面纱,只能匆匆地撇过头,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这般丑陋的一面。她只想自己在他眼中是永远无瑕的脸容,而且他说过跟她已情尽,又何必再相见、揭开如此不堪的伤疤呢?
眼见耿序庭的船逐渐驶近,她心一慌便改变攻势把沈恕引到附近的另一只船上,却没料到此举便给了他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在她转身变换姿势而腾出无防备的上身时,反手用剑一刺,尽管没中要害,可她手上的刀已被他随之而来的一击甩落甲板,沈恕趁她弯腰捞起失重的刀的一刻,紧接着打出一个绵密的掌风在她心口,乘势将她打入海里。
耿序庭再也无法等船靠近,他挥开身旁的几个弟兄,不顾自身的伤患提气一跃至半空,忍住再次撕裂的伤口在波浪上踏过,纵身沉入海里寻找沈繁珂的踪迹。陈鑫眼尖瞧着沈恕正欲逃窜至另一艘船,便飞身踏浪过去,不消三刻便攀着船身上去甲板,随即向沈恕的方向抛出暗器阻止。其余的弟兄也陆续飞跃逐渐缩短的两船距离,加入陈鑫跟沈恕的打斗,最终以多敌寡刺死了沈恕。
他在命绝前的一刻含笑着向着海面道:「呵呵,耿序庭,你以为自己赢了麽?我沈恕就是死,也要拉着你的女人陪葬!」
最後所有苍海帮的人都跳下海找沈繁珂,也没能寻到她任何踪迹,只是捞起了在海中因伤昏迷的耿序庭,还有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雪弦刀。
「那一刻,我等才知晓,沈繁珂在帮主的心中有多大的份量。慕姑娘,为了找到夫人,帮主现下不眠不休地已是心力交瘁,若你再跟他说没有办法,那等於直接要他的命呀!」陈鑫激动地说着,忽然扑通一声地跪在慕莹生面前,「即使是一个谎言,在下也希望慕姑娘你能救一下帮主!」
「那陈堂主,你要我怎麽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