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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在吃完晚餐收拾好碗盘後,我们就在房间内各自读书,不,应该只有我在读书,我一个人坐在书桌上准备着之後的模拟考,李灏善则是躺在我的床上背单字,背个没两下就开始滑手机。他在我的身後,有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注视着我的目光,像是针一样在戳着我的背,但又不禁想是不是我多疑了,每次都不敢回头,怕会跟李灏善对上眼会尴尬。结果书也读的很草率,总是在意时不时的那炙热视线。虽然也有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
读完书,我拿了厚的棉被帮李灏善铺在地板上,放了一颗枕头,然後给了一条薄毛毯。
李灏善刷完牙从厕所回来後看到这景象什麽话都没有说直摇头。正当我要出声问他怎麽了的同时,他直接倒在我的床上。
「床最好了。」他抱着我的枕头心满意足地说。
「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像女生那样的噘起嘴巴。「我真的很想睡床。」
「床是我的。」
「那一起睡?」
我放弃挣扎,躺在自己刚铺好的地舖上。李灏善在床上笑了。已经午夜了,他起床去关灯後,我打算把窗户的窗帘拉上,外头的灯太亮了,透过窗户会直接照射在我的脸上。李灏善却阻止了我那麽做。
「你又怎样?」
他嘻嘻笑,关了灯回来後没去床上,反而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你不是要睡床?」
「等一下嘛。」
他躺在我铺好的棉被上,手拍着旁边还有的空位。「你也躺下来。」
我摇摇头。「我为什麽要?你到底又想要做什麽?」
「快点啦,我保证好玩。」他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我没让你躺到地板啊。」
我皱了眉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躺在他旁边。
「你看。」他指着我们头上窗户的外面。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夜空像舞台剧的深色布绸一样,上面点缀了一颗圆形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号,月亮会很圆。」他轻声地说。
我盯着那个月亮发呆,李灏善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他的体温好像也隔着空气传了给我。
「我小时候常常这样看月亮和星星,但是後来光害越来越严重,现在变得只看得到月亮了。」
我转过头看他,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的光,抑或者两者混合着的光,打亮我们彼此。他发现我在看他之後也转过脸来看我,我们离得很近,让我有一点不自在,好像脸上的细节和缺点都会被他看光。
「我想知道你和你爸爸为什麽吵架。」这样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把好奇的事情脱口而出了。
他把头转走,盯着天花板,双手放在因为呼吸而规律起伏的腹部上。他先是沉默了一阵子,最後慢慢开口。
「我们本来关系就不好,很常发生冲突。」
「你说他不喜欢你的脸。」
「因为我长得像我妈,然後我爸不喜欢我妈,应该说是很恨吧。」
我眨眨眼。「为什麽?」
「不知道。」他以微小的角度摇了头。「我不清楚他是怎麽想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甚至都快要忘了我妈的长相,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只有他们清楚。」
「之後怎麽办?总不可能一吵架就逃来我家住吧。」
他沉默了,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用手摀住自己的脸,声音变得闷闷的。「我之後上大学一定要搬出去住,但是现在又不得不回那个讨厌的家,不,根本称不上是家,只是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吧。」
「你爸爸,常常像这样打你吗?」
「偶尔,通常是他又在无缘无故骂我和我妹时,我回嘴之後,他就会打我,他常常喝得很醉,把在职场上遇到不顺遂的事情拿我们出气。」
「你会打回去吗?」我一边说一边拉开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摀着脸了。
「不会,因为我很怕他。」李灏善诉说的声音很平静,但我无法想像他要像现在这样毫无感情的说出来在这之前需要多久的时间。「虽然我现在跟他差不多强壮了,但是我还是很怕他。」
总觉得李灏善的脸色很难看,我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像是谜团一样包在自己心里面,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挖别人的痛处。我没说话,闭上眼睛陪伴他,两个人沐浴在月光下。
「你为什麽不去找你的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朋友。」
「说谎,通常轻浮的人最多朋友了。」
「都是酒肉朋友,而且你在说谁轻浮啊。」
「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以为你是什麽带着书香气息的少年呢。」那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吧。但我没说这件事。
他噗哧笑出来。「那时候你一直鬼鬼祟祟地站在书架前,很像怪人。」
「你才怪人。」
「这些才上上个礼拜发生而已耶。」
「好短喔。」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向他,他的表情好像很幸福很愉悦,除了吸进氧气还像是嚐了口洁白的月光。
「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那麽多家里的事情。」他告诉我。
「其实还有更多秘密没说出来对吧?」
「是没错,原谅我吧。」
「我可以问为什麽是我吗?毕竟,我们才认识不到两个礼拜啊,而且今天还只是我们见第二次面耶。」
李灏善也转过头与我对视着,像刚刚那样,我们看着对方在月光下的样子。他真的很像天使,像触犯天条而堕入了人间,此刻在夜里怀念之前在天堂生活的日子,月光就是他的眼泪,溢满房间。
「就只是觉得,看着哥,我好像可以跟你说出所有关於我的事情一样。我能够在你面前一点一点把腐朽在里面的自己掏出来,然後洗乾净,再放回去,我又是全新的我了。」
「像是俄罗斯娃娃那种吗?」
「就是像俄罗斯娃娃那种。」
我看着他笑。「其实我也这麽觉得,我们简直就像频率对上的鲸鱼一样合拍。」
「鲸鱼吗?」
「没错,鲸鱼,很大的鲸鱼,在海洋里面游泳的那种。」
李灏善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作出像鱼一样游泳的波浪的姿势。「如果我们是鲸鱼,那月光就是海水了。」
我笑出来,也伸出手作同样的姿势。
「刚刚刷完牙,在走廊上遇到你爸爸了。」
「你觉得怎麽样?」
他的手突然张开抓住我假装成鱼的那只手,嘴里小声说「被吃掉了」。
「因为我的爸爸很失职,所以我会想像那别人的爸爸又是如何呢?会不会像电影里面演的一样严厉之类的,今天见到你爸和你妈之後,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我想把手抽开,他却紧紧抓着我,最後牵着我。
「你爸爸跟我说,要我好好教你数学,说很开心你有一个可以互相成长的朋友。」
「是互相堕落吧。」我纠正。「而且你数学真的很好?」
「还不错啊,比你好。」
「最好是。」
突然陷入一阵安静,躺在我旁边的李灏善没有再动过。我发现他似乎是睡着了。自己抢了我的床,现在又睡在地上,我真的要被他打败。他像个小孩一样牵着我的手,只好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从床上拉了棉被下来,盖在我们两个身上。
我发楞了一阵子才完全睡着,闭上眼睛时,脑袋会浮现出很多琐碎的杂事,那些事情像是飘落在溪上的落叶,沿着溪水,从远处飘来,从面前飘过,最後又远去。
窗户外的光很亮,但我那晚睡得很好,温暖的温度从手心稳定地传来,给我很安心的力量,让我明白自己不是孤单的,靠着李灏善我就那样像跌入黑洞,无法自拔的沉入梦乡。
隔天的放学,我和李灏善一样一起回家,爸因为出差的关系今天晚上不回家了,妈一逮到这种机会,就说要去要好的朋友家玩到天亮。她常常抱怨自己为了家庭牺牲多少,每天下班就是买菜煮菜,几乎失去了和朋友相处的时间,为了她的童心,她常常趁着爸要出差而不能回家的晚上,去女性要好朋友家过夜,喝酒彻夜长谈。反正不管聊什麽,都是在抱怨我和爸吧。
她说,就不打扰我跟李灏善学习了,要记得用功,不要大人不在家就只想着玩。丢下这段话,她便放下身为人母的义务,出门放松去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跟李灏善顾家。
我们两个人在车站附近的餐厅吃了义大利面,之後慢慢散步回家,像昨天轮流去洗澡。李灏善对车站附近的商圈特别熟,他说他去过上百次了,每次不想回家时就在那附近打混。
少了大人之後,我们便在餐桌上读书,因为我房间的书桌是一个人的位置坐不下两个人。我和李灏善面对面地坐,一开始没什麽交谈,两个人各读各的书,这样持续上一阵子之後,李灏善又像是按奈不住的阖上课本,叹了一口非常长的气。
「你坐不住了?」我问他。
他死死盯着课本的封面,摇摇头,似乎在思考某些事情。「我觉得没有意义。」
「你说读书这件事吗?」
「大概吧。」
「为什麽这麽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自己沉到自己思绪的大海里,表情在思考什麽事情,但他从来都不愿意说出来,总是起了一个头,却不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的心像轮盘之类的东西不停在运转,而我却没办法阻止,我每次都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一直想一思考,露出凝重的神情,然後稍微蹙起眉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让我睡在床上。
「我今天也想看月亮。」他是这麽说的。
为了他,窗帘没拉上,夜晚的房间跟昨天一样充满光亮,我们没有聊天,在沉默之中睡意逐渐袭来,正当我快要睡着时,李灏善说话了。
「哥,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楚,在我昏昏沉沉快要睡去的期间,原来他一直醒着。
「快要。」我含糊的应答。
「可以借我你的手吗?」
「手?」
「把手伸出来借我。」
我照着他说的做,把身体挪向靠他那一侧的床,然後把手伸出床缘,垂挂着,指尖快要碰上地板了。躺在地上的李灏善就那样握住我的手。
我打起精神张开眼,想看看他怎麽了,只见他闭上眼睛像昨天那样牵着我。月光像某种温柔的水,从窗户透进来倾泻在他身上,脸颊上的凹窝处则被阴影填满。
「好安心。」他说。「哥的手好温暖。」
我持续那样看了他一阵子。天使。
「你的手也很温暖。」
「夏天的话就麻烦了。」
「为什麽?」
「夏天会很热啊,就没办法牵着手睡觉了。」
「那就不要牵啊。
「不行,跟哥牵着手睡,睡特别好。」
「你是小孩子吗?还要牵着手睡觉。」
李灏善用牵着我那只手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蹭了几下,温柔又多情的动作。
「喜欢哥。」他说完之後补了一句晚安。
我们就牵着手睡觉。每次李灏善对我做出什麽动作或开了什麽玩笑,我好像都不会去过度解读,不管是牵手还是说喜欢我这件事。总觉得是因为他心灵寂寞,所以才会想从我身上寻求藉慰。等到哪一天交了女朋友,就又会把我推开了吧。如果真那样了,或许会很难过吧,会感到寂寞,因为我也是发自内心的很喜欢李灏善,想多跟他相处,想更加了解这一个人。
比起去用文字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更觉得我们之间像是两个失落的灵魂重新恢复合为一体的感觉,有种怀旧和完整、充实的的充盈感在我的心头。我们两个像是命中注定要相遇一样。
晚上睡着後,我曾中途醒来过,但只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而已。我先是感受到我牵着李灏善的右手莫名回到床上了,好像不是出於我的意志,但也有可能是我睡觉翻身下意识把手抽了回来也说不定,手心空空的,没有了厚实稳重的重量,安定感也跟着消失。接着是,我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在讲话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布,有点雾,不是很清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来,我没听清楚讲话的内容,然後我又睡着了。
隔天早上手机的闹铃叫醒我後,我坐起身子,睡眼惺忪的揉了眼睛,像所有人刚起床那样发呆,需要一点时间重新与这个世界连线。但与此同时,我发现李灏善不见了。
铺在地上的厚棉被被折好放在墙边,上面放着小毛毯跟给他躺的枕头。我也没看见他的书包,窗户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昨天睡着前我肯定窗帘是被收在窗户两侧的,一定是有人趁着我睡觉时给拉上了。
风轻轻吹进房内,白色的窗帘跟着被轻柔地吹动,我看着空荡的房间发楞,心想着李灏善去哪里了呢?大概只是去厨房吃早餐了吧。
我这样想之後,便起身往厕所打算洗漱,打开房门经过厨房时,厨房没有开灯,客厅也没有开灯,厕所更没有人,室内唯一的照明仅仅只有客厅大片的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而已。
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偌大客厅的中央,像是船难者独自漂流在宽广的海上,孤独的沉重感压着我,心脏像是被浸在水里因为水压而感到跳动很沉重。看着金色的光芒撒在客厅的木头地板,偶尔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就那样,失落和孤寂在一瞬间将我填满,我总觉得我好像被彻底抛弃,被独留於这世界上一样。我不明白为什麽这种感觉会如此强烈。
李灏善不见了,消失了。大概只是自己提早出门去学校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不这样想,我只会觉得他一句话都不吭声就把我留下,这样的自己很悲惨,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我一般,而且他的确没有离开我的理由,难不成他在我家没住满三天就想回去那个他口中像地狱一样恐怖的家?
我收拾书包,在厨房简单弄了早餐来吃,一个人坐在四人座的餐桌上,灯也没开,吃着乾涩到难以吞咽的吐司,一边望着落地窗外面,像是李灏善喜欢做的那样。
常常一句话也不说,迳自望着窗外某一个点,就那样陷入沉思之中。好想要打开他的心脏,然後住进去。可能我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他还是会把我拒之门外。
吃完早餐後我走去学校,在打钟前传了讯息给李灏善,问他现在在哪里。像所有过去的日子那般的度过早上四节课後,中午我把事先准备好要当成午餐的饭团给了邻桌的同学,因为脑子内都在想李灏善的事情,所以没有什麽食慾,早上传给他的讯息他到现在都没有已读。
索性直接打电话过去给他,但电话另外一头传来的是语音小姐用那扁平生冷的声音说对方手机是关机状态,请稍後再拨。
三年级教室区的中午休息时间非常沉闷安静,大家都为了读书而共同守护着这片无声的优良读书环境。每个人的脸上看起来都没什麽特别的想法,脑袋内思绪都围绕学测转着。我好像是在那群人之中的异类一样,唯独我感到烦腻,唯独我想一走高飞逃离这一切。还是在其他人看来,我的脸也是这样蛮不在乎?
我知道学生就尽本分读书就好,安分守己,但是我又不禁去思考那只中所含带的意义到底是什麽?
未来感觉好遥远,我像是在雾里面迷失一样。知道自己必须行走,一定得走,却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进。
在这之中,李灏善出现了,他虽然不像风那样直接吹走白雾,但他为我挑起了一盏灯,让我在雾中能够有光明,不至於迷失自己。我还是不敢相信我才刚认识他不久而已,他几乎占据了我现在的世界,除了认真读书以外的时间,脑子想的都是他。
我照着李灏善制服上的学号来到他的班级前,一二年级的教室活力就是不一样,教室内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并着桌在吃午餐一边聊天,脸上不停因为好笑的事情而笑着。如果能够把这种生气带给三年级一点就好了。我不禁这麽想。
从窗外望进去,怎麽看都没见到李灏善,他好像并不在教室里。
「那个…。」我随便拦了一个从教室走出来的女生,她手上拿着刚吃完的便当盒似乎是打算去把它洗乾净。「李灏善在吗?」
那女生瞄了我胸前的学号,挑了眉。「没有,他今天没来。」
「这样啊…那如果他明天出现了,可以帮我跟他说我在找他吗?」
那女孩皱起眉直摇头。「他明天应该也不会来学校喔。」
「你怎麽知道?」
「他常常不来学校啊,上礼拜整个礼拜都没来学校呢。」
上礼拜的话就是我都没在图书馆见到他的那礼拜,如果他没来学校,也难怪我见不上他。
那个女孩後来就离开了,我失落地回到教室。
我真的不懂了,李灏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本以为他自己先来到学校了。如果他没来学校,那他又可以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回他家了吧。但是这麽做的理由又是什麽,无论我怎麽想都想不透。
离开就算了,为什麽不跟我说一声呢?好歹也应该要留下一张纸条才对,这是基本礼貌,为了不让留下来的人感到担心而必须这麽做不是吗。
中午我照常去了图书馆,但只是坐在老位置上看着窗外而已,连书都没有拿。我决定先把李灏善放一边,人不会就这麽人间蒸发,等到他联络我时再好好训斥他一顿就好。为什麽手机不开机?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这死小鬼。然後他会带着哭腔地说,对不起嘛哥,我只是回家拿个东西顺便翘个课而已,哥你说你担心我吗?我好开心。
不小心趴在图书馆的书桌上睡着了,最後迟了十分钟才进到教室上课,大家看着我脸上压出来的睡痕,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图书馆不是为了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