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新蕾用完晚餐，窗外夕阳的最後一抹余晖也消失殆尽。校园熟悉的景象隐入夜色，有如一个乍看相似，细究则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
课桌休眠待机的画面漆黑如同午夜，唯有冷光显示的时间不停变换分与秒的数字。轮值的老师准时在数字来到十八的刹那踏入教室，宣告晚自习开始。教室里四散聊天的学生拖着不甘不愿的脚步回到座位，纷纷在课桌上以食指比画，解除课桌触控面板的密码锁，按个人进度安排叫各科教材复习。
进度表依规定得在学期初送交导师，每天晚自习後回传复习成果，确保每位学生都有确实执行。为应付冬季举行的大学入学统一测验，即使校方要求老师要固定教新进度，大多数课程仍以复习为主。尽管新蕾缺课半个月，影响不如预期大，白天抓紧时间偷念，便已补上三天份。这天晚自习进度表的范围，刚巧也是她擅长的历史，也不太需要多念。这样她又多一个晚上可以追补缺课进度。
她叫出高三英文课本，翻开来不及上到的第二课。桌面右下角同时亮起讯息提示。打开只比OK蹦略大的加密通讯视窗，对话框随即弹出。
方方~天天向上~：累死了，好想睡喔。
後头跟着一只毛熊盖棉被的贴图，充分表现大方的倦意。
洁喵：小心别被老师抓到。
方方~天天向上~：安啦，大不了装病去保健室找琳琳睡。
接着出现的毛熊一脸得意地拍着胸脯。
洁喵：琳林没上班，保健室就不会开。你忘了只有高三要晚自习？
新蕾在视窗旁快速轻触萤幕两下，叫出触控键盘输入讯息。
雷：辛苦了。练习很累吧。
方方~天天向上~：还好啦，也累习惯了，只是很困，看到字就想睡。
雷：你还是决定考体院？
方方~天天向上~：我只会跑步，其他没想那麽多。谁知道念个体育还要看学科。啊~真希望我有小洁一半精明，也去商学院赚大钱。
洁喵：我是为了保住家里电商的小生意，想多学点生意的方法。赚大钱这种事还不敢想。
同样的话似乎也在哪里听人讲过，记得对方是从电脑管理系统着眼，打算透过改良系统效率藉以提升店家竞争力。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看着对话框里的文字，不由升起一股怀念而温暖的感觉。
是小洁吗？可是，碰到问题就想到数字跟程式，分明是理组人的思路，小洁打定主意要走文组商科。也不可能是大方。
怪了，那还会是谁？
方方~天天向上~：新蕾你呢？再怎麽说你爸都是党主席，念政治系应该很轻松吧。
眼前的文字像一只沾满水的手，碰到心底某处漏电的插座，啪滋一声，从头麻到脚，连手指也不住颤抖。四溅的火花很快变成燎原大火，在胸口燃烧。她瞪大眼睛，猛力吸气，要自己冷静。
洁喵：大方，删掉！
方方~天天向上~：怎麽啦，火气突然这麽大……
洁喵：立刻删掉，肌肉笨蛋。你到底缺多少根筋。
她当然知道大方不是故意的，这家伙天生神经就比别人粗一截。可是来不及了。有另一个自己顶替身体的控制权，让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脸色因极其强烈的愤怒而泛白。那人操纵她的左手重重捶上桌面，右手迅速打下一行字。
雷：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当政客。
打完抬头，赫然发现全班有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讲台上的老师一脸讶异，提高音量问，「刘新蕾，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不是，那个我……嗯，有道数学题一直解不出来，怎麽看都看不懂，有点心烦……」
「有积极学习的态度很好，但要注意别造成班上同学困扰。」
「我、我知道了，那……那我去一下厕所！」
她对老师弯身鞠躬，有如逃难般奔出教室。
校内最高的成功楼共有五层，每层楼有三间教室与一间教师休息室，唯独三楼在教师休息室的位置设了保健室。高三六个班级分别位在最高两层，每天爬楼梯爬得要死，早上阳光大，下午有西晒，到哪都不方便。依新蕾看，学校简直巴不得高三生与世隔绝，脑袋只装读书、考试，不要胡思乱想。
入夜的校园只余成功楼四楼和五楼亮着灯，从一班教室前门旁的楼梯间往前望去，可以看到二班和三班窗外流泄的灯光，在寂静无声的校园里看来格外诡谲，像鬼片主角即将遭遇危险时会出现的场景，以明亮暗示危险。
洗手间在楼梯的另一侧，出於环保与节电的理由，晚间不开放使用。後来听说有家长反应，为了安全因素，只开厕所门外与楼梯间的灯。她走下几节阶梯，背靠上墙，沉沉吐一口气。
各行各业同样都在求利益，只是追求的方式不同。过去的人为了利益作出哪些事，使用哪些手段，付出什麽代价，造成哪些影响。不先了解这些，又如何知道未来怎麽走？这些东西很吸引她，可以的话，她想考历史系。但她也不能不顾父母亲的期待。
念政治系也好，从政也罢，若父母亲当真开口，她都愿意。如果他们希望自己这麽做来回报他们的爱，她没理由拒绝。应该是这样才对。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或许有点遗憾，可这点遗憾的份量跟她刚才的怒气完全不成正比。居然造成班上骚动，大方跟小洁一定很担心，她却连一句「不要紧」也说不出。
不是只有愤怒而已。驱动它的还有恐惧。好似性命遭受威胁，不得不起身扞卫，激烈的心绪到现在仍难平复。她到底怎麽了？
新蕾走下楼梯来到四楼的洗手间前，走近及肩高的护栏，低头眺望从高处看略微缩小的校园，以及一排靠近成功楼的路树，在晚上呈现深浓的墨色。「温室」的空气滤净装置定模仿外界的自然风，不时送出微风，拂过树梢，传出轻微晃动的沙沙声。伴着这阵规律的声响，她不禁放空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後传来有人进入洗手间的声音，不一会儿，传来烘手机的运转声。声停不久，一道尖锐的视线刺上後背，让她忍不住怀疑，视线的主人若此刻手中有矛，肯定马上往她的背扎。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想起体育课的视线，不由得立即回头，终於看见对方的面目。
女孩自然卷的黑长发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白色上衣与粉色短裙洋溢春日柔和的气息，如同在公益市集买的那条项链中包裹的樱花，要是笑起来，想必充满春风柔软的暖意吧。但此刻自己眼前的那张脸庞已遭怨愤扭曲，漂亮的圆眼中满是憎恨。看清对方长相的刹那，无以名状的情绪传遍全身，一个名字随之闪过脑海，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李晓葳？」
黑雾般的恨意稍散，对方脸色缓了下来，「好啊，刘新蕾，真亏你还记得我。不接我电话，体育课碰到也不打招呼，你什麽意思……」话还讲不到两句，就着洗手间的余光，已足够让她瞥见晓葳眼眶浮现的薄红。
身体的动作先了思考一步，当她回过神来，双手已用力搂住晓葳肩膀。对方先是错愕，随後转为惊喜与感动，周身看不见的棱角渐次软化，唇角稍稍勾起，彷佛也钩住了她心里的某一处，移不开目光。良久，理智总算成功驱使她放开手，後退一步道，「体育课那天我没看到你，不知道你也在。电话之前坏了，复学前才恢复通话……」
她边说边不由得感到奇怪，晓葳和大方、小洁一样，是她高一到高二的同班同学，升高三後被分到四班。印象中，晓葳跟她并无深交，她为何要心虚，又何必因为心虚不得不给对方一个交代？
「学校桌面的加密讯息只能在班内传就算了。这两天我还有打给你，你为什麽都不接？我好担心你啊，新蕾。」晓葳埋怨的口吻竟隐含娇嗔的味道。
迟疑半晌，她深吸口气，「我真的没看到你的电话。而且我跟你也没那麽熟……」为了彼此好，即使晓葳面色大变，她仍决定把话说清楚，「我应该没给过你我的手机号码，你是找通讯录的吗？」
晓葳果然愣住了。她不觉有些愧疚，但也不愿给人错误的期待。对方眼底转瞬蒙上一层阴冷，刀刮似的眼神扫遍她全身上下，不屑道，「说忘就忘，你还真有你爸那种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呢，刘新蕾。」
她不觉跟着变了脸色，「你什麽意思？」
「做『正常人』很轻松吧。看看你，完全就是你妈盼望的小公主，你这身打扮的消息，在刚复学那天就传遍全校，没一个男生不想着跟你搭讪。搞不好你早就玩过几个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跟别人怎麽看我是别人的事。」她握紧拳头，沉声道。
「政客跟有钱人最大的共通点，就是抢着走在时代後头，同婚合法三十年还在追求血统纯正的後代。你最好张大眼睛，找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让主席跟夫人高兴啊。」
「李、晓、葳！」握在掌心的手指甲嵌入肉里，但怒极的她已感觉不到疼痛，「不准污辱我的家人！」
「怎麽啦，又不是什麽乾净的东西。」
对方的言语彷佛一拳往她脑门揍。她反射性地举起手往前挥。晓葳闭上眼睛，身体打颤，却没有退开。眼看手指即将碰到对方，新蕾猛然硬拐个弯，手掌砸上栏杆，「看在同班两年的份上，你最好别再说下去。」
晓葳的表情却像是那一把掌生生挥到她脸上，留下鲜明的指印，「只有这样而已？」圆亮的双眼泛起泪光，「在你心中，我只是一个做过两年同学的人？」
「不然还会是什麽。」
新蕾好气又好笑。到底怎样的运气，竟给她晚自习出来吹风也能遇到疯子，回头真该买几张彩券。耳朵正准备接受对方新一波的摧残，晓葳却哭了出来，泪水在脸庞横流，宛如夏日午後的倾盆阵雨。她不得不努力回想自己过去两年跟晓葳的互动，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人家而不自知，在脑海搜寻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大概是看新蕾没有反应，晓葳愈哭愈厉害，呜咽逐渐转为哀鸣，秀气的脸孔因为痛心的悲伤而皱折。这是在演哪出？被寻衅的是她，来挑衅的人倒先哭了，伤心得好像有人抢了自己的情人。新蕾莫名其妙之余，一股不舍同时从胸中漫溢，慢慢抬起她的手，试图去安慰晓葳。
怎麽回事？说起来她一点错也没有，根本用不着难过，更没必要有罪恶感。就算晓葳外表确实温柔可爱，刚才一闹也全破功，怎还会想去把人拍拍抱抱？
新蕾瞥向四班教室前门。现在还没动静，晓葳若继续哭下去，很快就有人被哭声引过来。现在最该做的是马上离开。她可不想被叫去训导处问话，万一惊动父母亲，别的不说，光媒体作的文章就够烦好几天。
她别过头往楼梯跑，一路直奔五楼高三一班後门，匆忙回到座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洁喵：你还好吗？
桌面亮起新讯息，小洁的关心让她心头一暖。
雷：没事，出去透透气。
方方~天天向上~：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提家里的事。
雷：不会啦。这种事我不说，电视打开大家都看得到，是我太大惊小怪……
快速移动的手指顿了顿。
雷：你们记不记得以前同班的李晓葳？
方方~天天向上~：当然罗，大家那麽熟。
大方跟晓葳熟吗？新蕾仔细回想，两年多来的高中生活其实还算清晰，高一有几个片段模糊了，比较近的高二随便一捞都是难忘的回忆。大方与小洁占据许多闪过的片段，她甚至能细数这些片段的种种细节。但只要扯到晓葳，她就完全想不起任何事。
洁喵：突然提到她，是发生什麽事？
雷：我刚在四楼遇到她，被劈头骂了一顿不说，她还在我面前哭。
方方~天天向上~：唉唷~这还不简单，抱一抱秀秀就好啦。
雷：我跟她不熟，不好做多余的事吧。
洁喵：你说什麽！
视窗接连跳出好几只头顶惊叹号、一脸惊恐的猫咪贴图，数量之多，让她差点以为是不是系统当机。
等了近十分钟，见贴图後面仍没出现新的对话框，总算想到作为桌面主角的英文课本，老实赶起进度。
待九点放学的钟声响起，她才又看到讯息提示。
洁喵：礼拜天下午有空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