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克从鬼门关被救回来，直到前几天八卦杂志封面还停留在他脸上缠满绷带的照片，我当时看着封面心想：「他恐怕无法留在演艺圈了。」
颜值高的演员可以靠化妆特效演出奇丑无比的角色，却几乎没见过有奇丑无比的演员靠化妆特效演出帅的角色。
我想这只是这个圈子不成文的规定吧？但也因为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倪克的星途在迈向巅峰的同时，是否即将画下句点？
A离开诊所又过一小时，我看了看钟，剩一分钟就该谘询下一位患者了，望了望门口猜想他会不会是迟到呢？
所幸今晚就剩这位患者了，谘询完我也能下班回家。
玻璃门上的风铃声响起，提醒我下一位患者已经在整点出现。
抬头就见一个身穿黑色连帽Ｔ的男人走进来，他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头低低直往我这里走，似乎想闪避柜台的程序。
「这位先生，你……」柜台的护理师困惑地望着他。
「医生，你们有包厢吗？」他不安的声音在颤抖，偶尔抬头确认我胸口的名字。
「包厢？没有，但有诊疗室。」我说。
「那我们可以在诊疗室谈吗？」他不安的模样，让我也跟着不安了。
我弯身偷看他的样貌，他隐约闪躲，只露出右半边脸，看见那张脸的当下，我心脏倏地跳得飞快……
他，不是倪克吗？
「好，诊疗室谈。」我制止想上前关心的护理师，领着他到诊疗室去。
只剩我们两个人，他才褪下帽子，露出伤痕累累的左脸，半复原的伤痕延伸到肩膀。
他突然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苦苦哀求：「李医师，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所有医生都说没办法恢复我的容貌……但我的未来才正要开始，怎麽能…怎麽能……」他激动的换气过度，随後无声痛哭。
我看着他的伤势，可以想像那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听说车体被横腰撞上，首当其冲该是左侧玻璃全被震碎，玻璃渣碎成千片，一片片摧毁他的左脸和肩膀，制造出又深又小又高密度的伤口，光是缝合这些伤口就有难度了，癒合之後肯定有不少伤疤，不可能恢复原有容貌。
「不是能植皮吗？」他平静之後，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挣扎。
「可以植皮，但这种大面积植皮，也不可能恢复你原本的样貌。」变得能看，跟变帅是有差距的。
「钱不是问题，不管是什麽新技术我都接受，不管过程有什麽风险我都没关系！拜托你……不要现在就宣布结果。」
「很抱歉。或许是我知识不足，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没办法保证你恢复原貌，你可能要另请高……」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抓住我的肩膀，崩溃大喊：「你已经是我最後的希望了，你知道我找过多少医生吗？连韩国医疗团队看过我的伤照都摇头否决了，你不是业界首屈一指吗？为什麽连你也要宣布这种让人活不下去的消息？」
「变丑就活不下去了吗？」我不住蹙眉质问。
「你不懂……我的工作需要这张脸，酒驾的不是我，为什麽我的大好前途要毁在一个不守规矩的人手里？这对我不公平！」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引来门外的护理师往门上的小方窗探头，我对她们使了眼色表示没关系，她们才又离开。
「是不公平，我同样为此感到难过，但即便肇事者赔上性命，你的脸也不可能回到原貌，这是现实，我知道很残酷也不要求你接受，你大可以跑遍全世界去寻找一个奇蹟，要不就再等十年或许会有那种整形技术，到时候世上就再也没有丑人了，如何？」
「……我知道了。」倪克一气之下，拉低帽缘，起身离开诊所。
短短半个月。
倪克绯闻女友出国拍戏，不再跟他联络，媒体都在大肆预言这段恋情要结束了，我也开始关注和倪克有关的新闻，不因为我曾是他的粉丝，只因为他太可怜、太无辜了。
看着那些报导，我知道，他就快失去一切。
或许夜里绝望痛哭、砸毁家里所有镜子、撕毁他从前拍的海报剧照、喝下一瓶瓶烈酒，然後自暴自弃躲在家里不愿出门？
就在这天我接到一通又一通骚扰电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夜深人静，陌生男人在话筒的另一端低吼：「啊──！为什麽……为什麽都要这样对我……」他痛哭失声，呢喃碎语让我听不清，可能是喝醉了。
「请问……你是哪位？」已经打来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哭声。
「真的没办法吗？为什麽没办法？我有钱啊！从鬼门关回来却要我失去一切，当初干嘛要救活我？让我死了算了！为什麽要让我眼睁睁……面对这些事？你问我『变丑就活不下去了吗？』对啊！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他的冷笑令人胆战心惊。
而他覆诵我曾说过的话，让我知道──他是倪克。
我明白他心里有多绝望，比起像我这种不曾拥有美貌的人，曾经拥有一切却在一夕间无故失去的人，恐怕更加无法接受现实残酷。
我丑了一辈子也习惯了，他却突然从天堂掉落地狱，像坠毁的流星，本来远在天边，闪闪发亮、难以触击，落地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块烧毁的碎石而已。
我从没想过能见到倪克这种遥不可及的巨星，更没想过当他近在咫尺，会是代表他殒落了。
当我回神，车子已经开进他的华厦车库，便条纸上还随意记着我在电话里哄他说出口的地址。因为我很担心他真的想不开，宣告最後绝望消息的人是我，如果他死了，就是我害的吧？
闭上眼就担心明天头条是倪克在家里结束生命的新闻……
但是当我真正来到这里，下车之後却很犹豫该不该上楼，我趁巨星喝醉哄骗出地址，还正打算潜入巨星家里，跟变态粉丝没两样啊！
虽说从他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很难再当回巨星了。
现实残酷无法更改，他该学会的是面对全新的自己，在面对不能改变的事实之後，改变原有的梦想，为自己塑造新的价值。
来到密码锁门口，我按下便条纸上的四个号码，是他的出生西元年。不敢想像自己竟然真的来到倪克家门口……
战战兢兢踏进玄关，偌大豪宅即便阴暗也能看出细致的装潢品味，放眼望去有个黑影瘫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毯上，桌上一罐威士忌已经见底，杯子里的冰也早已融成水。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彷佛没有察觉我正向他靠近。
脚下突然踩到某些东西，低头一看……是他最新的电影海报，每张都被他撕成碎片，沿着书柜看过去所有镜面的东西都被他摔碎，我已经可以想像浴室里的镜子也早就被他摧毁。
墙上有一张巨幅个人照，也被泼了一桶黑漆。
「倪克？」
「谁？」他听见声音，惊慌地收拢帽缘躲到沙发後面。
「我是李妤。」
「哼，我还弹涂鱼……你是谁？为什麽在我家？」
「……我是整形外科医师──李妤！」我翻了大白眼，很久没听到别人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了。
「……你怎麽知道我住那？啊──！是梦吧？哈哈。」他恍惚傻笑，距离我问出地址到现在也过了三小时，再过不久就要迎来晨曦。
「就当是梦吧。」我说。
他似乎以为是梦，才敢回到我身旁的位置。
「你要给我带来什麽好消息吗？听说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我宁可你的坏消息是在梦里宣布的。」他落寞地说着，微光之下隐约可见他乾涸的泪痕。
「我只能尽可能让凹陷不明显、色差不大，但就算是做到这种程度，你的伤在萤幕上还是……很难掩饰。」
「我去死好了，你觉得呢？」倪克平静地问，以为自己在梦里，所以敢抬头与我对视。
当我看见他的左脸，不禁蹙眉鼻酸。
「你也觉得我丑？」
「我只是觉得你无辜。」无辜两个字让他面无表情地默然泪下，我只能上前拥着他，就像我对文蕾一样，面对他们被伤透的心我无能为力，只剩拥抱而已。
「那你为什麽不帮我？」
「我会帮你，只是能力有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