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雪开始将裸露的一切都裹上一层银白色,长安才突然被提醒冬天已经来临。她裹着一层白色的毛皮外套,刚走出医馆。三秋站在她身边,为她撑着伞:“公主。我们快点回去吧。”
长安伸出手,冰凉的雪花轻轻落在她手心,很快融化。这场雪唤回了她消失已久的记忆,她刚想说什么,但是又突然说不出来。那段儿时欢乐的记忆,原本应该在岁月的酝酿中越来越珍贵美丽,然而现在被所有的当事人刻意隐藏在心底,变得越来越扭曲腥臭。她深呼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侵入胸腔后,她的情绪稳定了一些。靠在马车车厢边的长安,闭着眼睛想,这一切总会结束的。
因为下雪,这一晚她的情绪都不是很好,整个人诡异的沉默着。这一天的叶桑也很忙,冬天的雪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他又要提前做好雪灾等等意外的准备了。晚上他回来时,长安正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他看到她的那种神色,便知道她又陷入了某段他所不知晓的回忆中,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幸好不是很大,没发生什么事情。原本空荡荡的街道堆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看不出鼻子也看不出眼睛,长安尽量撇开眼睛不去看那些玩耍开心的孩子们。医馆的开业已经有三个月了,不得不说那些“徒弟们”的天资很不错,加上这里的病人大多是外伤,医馆需要长安亲自上阵的情况已经不多了。但她还是喜欢呆在医馆里,闻着那些草药味能让她感觉到安心。就在她继续发呆的时候,驿馆里突然闯进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腥味,他的声音很大:“我的妻子生孩子出了很多血,帮帮她!”
长安一开始因为那扭曲的声音没听懂,后来在那个男子焦急的重复好几遍之后她才听懂了。正在号脉的几个学徒将目光聚集到长安身上。长安没有学过助产这方面的东西,她匆忙走到正在给一位妇人写药方的三秋身边:“三秋,我们走吧。”
三秋道了一声喏,便拿起几个月前便准备好但始终没有用过的盒子。她们一行人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个陈旧的帐篷前,男人领着她们进去。
长安刚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厚厚的长毯上躺着一个人,巨大的肚子显示了她是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微弱的呻吟声昭示着她还活着。
三秋看到这场景,快速走到孕妇旁边,开始施救。她大声说着一些药材让那些学徒们按照她之前教过的方法开始煮药,同时也在帮着孕妇平缓情绪。
男人颓丧的站在一边,目光里尽是虚空。
巨大的血腥味让长安有些眩晕。她自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缓步走了出去,坐在帐篷前的一块石头上发着呆。
这附近都是些破旧的帐篷,居民穿着明显有缝补的痕迹。他们看到这一群人来了,都好奇的张望着,有几个人毫不避讳的盯着长安这个明显的异族人。有个看着十一二岁的小孩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跑到长安身边,用淮夷话问:“你是大周来的公主吗?”
长安被这声音惊醒,抬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这个孩子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就像普通的淮夷人那样是一小串一小串的辫子,分不出男女。长安点点头。
那小孩看她听得懂淮夷话又问了:“你为什么不在里面救纳哈尔?他们都说你会巫术。”
长安回答道:“我的侍女在里面救她。那不是巫术,是医术。”
小孩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从来不能让人进去。”
听到这话,长安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人请三秋来帮忙接生。这种传统……她不自觉叹了口气:“生孩子的时候是需要有人帮助孕妇的,不然孕妇就会很危险。”
小孩很好奇她的黑色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那双眼睛:“因为纳哈尔的身体不好,所以才会危险。”
长安不是很想和一个小孩子争论这种事情,她想了想:“不管身体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都是要有医师在的,不然就有可能会有危险。”
那黑漆漆的小孩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你能不能帮我生孩子啊?”
长安听到这话瞪大眼睛,顺着那孩子的手看向她的肚子,那肚子已经明显的鼓了起来,但是在冬天臃肿衣服的遮掩下不怎么看得出来。那孩子面上还是一片懵懂:“大周来的公主,你能帮我生孩子吗?纳哈尔昨天疼了一天,我有点害怕。”
“你多大了?”长安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我十二岁了。”小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想触碰一下长安的黑眼睛,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快速缩回了手:“你眼睛真奇怪。”
长安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很明显,这个孩子已经怀孕四个月了。长安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
那小孩看她不断皱起的眉头,有点害怕,挣脱了她的手,赶紧跑了。
长安站起来,开始认真的打量这个地方。破旧的帐篷,混乱的环境,杂乱的布置,肮脏的泥水,还有更多皮肤粗糙、身形瘦弱的女人们。从她们的眼神能看出来她们的年龄都不大,但是大多都有一个臃肿的肚子。
她简直快要疯了。
等到很晚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生下了一个死婴。所幸的是,保住了女人的一条命。三秋对长安说,那个女人才十四岁,因为身体发育不完全,差点大出血死掉。
那个地方和萨哈的长街只隔了一盏茶的路程。萨哈的长街虽然算不上繁华,但一切看着还是井然有序。在它后面不远的地方却那么可怕,人像牲口一样活着。
长安再次来到政务室。
叶桑正在处理一些公文,看见长安进来,便停了手里的笔。看向她:“怎么了?你脸色这么不好。”
长安猜到自己的面色一定非常的差,她带着一股无名火大声说:“今天三秋帮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接生,我看到了一个十二岁怀孕的女孩,还有一群年纪很小却挺着大肚子的女孩子!”
叶桑对她的反应有些诧异,但语气还是保持着平静:“淮夷是有这个传统。”
长安上前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不知道女孩子这个年纪生孩子是很危险的吗?今天那个女孩差点死了!”
叶桑合上手里正在处理的文书,看着离自己很近的长安:“我知道,但这是我们的传统。”
长安再次听到传统这个词整个人都要炸了:“明知道很危险还要坚持你们所谓的传统吗?你作为主君就这么不把你的子民当回事?”
叶桑递给她一杯茶:“你先降降火,冷静一下。”
长安挥手一把将那杯茶摔到地上:“我冷静不下来!你明知道会有无数少女因为这件事死掉,你却无动于衷,我真的是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叶桑叹了口气:“小公主,杀人凶手也有辩解的权力,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从身后的书柜里找了一会,拿出一份看上去已经破旧的文件递给长安。
长安打开,上面是一份十几年前来自大臣呈递给当时主君的折子。长安对淮夷的语言掌握的并不熟练,但也大概能看懂这篇折子的内容:推迟生育的调令已经下放,但基本无人执行。因为这项命令,童养媳的现象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出现十岁女童成为新娘的事件,但官员无法进行阻止。最后恳请主君将命令收回。
这条折子让长安某种确信的东西突然被打破:“为什么?这种事情不是为了他们好吗?”
叶桑拿回那条折子:“不是你觉得的好事别人也觉得是好事。”
长安自嘲的笑了一声:“你想说我太自以为是了。”
叶桑摇摇头:“你只是没有参与过这些事。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像是看病一样:诊断,开药,喝药,结束。但是世界不是这样。在医生看来,正确的药物就可以拯救病人,但是也许那个病人并不屑于喝正确的药;也许那个病人因为贫穷或者其他原因不能喝药;在这中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长安沉默了一会:“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排斥这种显而易见对他们好的事。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利用你主君的权威,像大周的周王那样的权力,来推动这项好的政策。民众在大部分的时候是愚昧的,你并不需要照顾那些愚民的意愿。”
叶桑轻轻笑了笑,他喜欢长安这种天真的坦率,尤其是当她面对着他展露出这份单纯的时候:“首先我的父亲尝试过,他失败了;其次,如果主君能为了一件所谓正确的事情而不顾民意强行实施并且最终成功的话,那他一定会制造出影响比这件正确的事所带来的后果严重的多的灾难;最后,我们不相信民众是愚昧的。”
长安皱着眉头看向他:“能做出让十岁孩童生育的事情的民众还不是愚昧的?没有医师照顾产妇不是愚昧的?”
叶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长安,那我们多聊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