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找到了几颗种子。
他是在书柜的最底层那本名叫《植物与人类》的书中找到的,书很厚,翻至中间的页数时却可以发现内页被挖空了,形成一个立体的凹槽,像是间谍片中用来藏匿重要信物的手法。
凹槽中藏着的是一个大约只有拇指指节一般大小的圆形扁盒。说藏着又不太准确,将其藏匿之人明摆着要让他找到,可能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总会发现的。
《植物与人类》,是他的父亲生平唯一也最引以为傲的一本着作,里头写的全是他毕生的研究,即使最後的那几年,他显得有些走火入魔。
他总说,植物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温和却有韧性。不像人类。
自从父亲去世後,他便不再踏入这间研究室。
父亲的研究室占了杰克童年绝大部分的回忆,各式各样的植物占据每个角落,活像个小型的雨林。一片绿意,小盆栽在桌上柜上地上到处都有,毫无章法地放任他们生长,有些甚至直接突破了盆子的束缚,长在了砖与砖之间的缝隙。玻璃缸里是以水草与苔藓做成的生态缸,每天都要记录温度湿度。而这之中最让杰克赞叹的是藤蔓植物的生命力,不断向上攀爬的模样,如此美丽。
阖上了书,他开始检视那个小扁盒。金属材质,上头没有图案,不知道藏了多久,边缘因氧化而有着少许的锈斑,他摇晃了几下,能听见细微的喀拉声。顶端打了个孔,皮绳从中穿过,用意似乎除了挂在颈上想不到其他的了,以金属扣扣住的开口在下方,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以免用力过猛让里头的东西撒得到处都是。
扁盒里头装着他没看过的种子,比果核小,又比芝麻大一点,褐色,形状是饱满的水滴形,有点像杏仁又有点像西瓜籽。他翻遍了父亲的资料—不论是潦草的手写笔记还是建立在电脑中的资料库—都找不到这种子的相关研究。
未知的种子在入土之前将永远不知道他是什麽样的植物,连父亲的研究纪录都没有记载的种子,会长成什麽模样,又会对环境产生怎样的影响?
好奇心驱使,他从地上捞起了一个外观还算完整的盆子,将种子埋进乾燥的土壤中,用他带进来的水杯浇了点水,不太多,只够浸湿表面的土。
「先生,上校来了。」玛莎在距离研究室门口有段距离的位置通知他。她总是善解人意地保留一点他的私人空间,不窥探不过问。
他应了声是,他马上就出去,接着推动轮椅的轮子,缓慢地将自己推向门口。
玛莎见他的身影来到门口,便接过他的轮椅,换她来推会让他轻松一点,即使她知道他自己也办得到。
玛莎从杰克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在这个家工作了,是专门照顾他的看护,小儿麻痹症在他三岁时夺走了他的双脚,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以轮椅代步。
她问他昨晚睡得好吗,他回答一觉到天亮,还不算太糟。玛莎平常不住在主屋这里,而是住在距离主屋大概两分钟路程的小屋,若有突发状况,杰克会透过轮椅上的紧急按钮呼叫她。
主屋有两层楼,基本生活起居所需设备都设在一楼,像是厨房、厕所、和杰克的房间,二楼则只有研究室。要到二楼并不是难事,为方便他行动,设立了一个升降梯,能让他连人带轮椅在两层楼之间穿梭,但说到底还是麻烦了点。玛莎协助他上了升降梯,但一次只能承载一人,因此她走旁边的楼梯下到一楼,提前就定位等他下来。
升降梯不常使用,启动与停止的颠簸显得格外明显,待杰克在平地上停好之後,玛莎承诺他会找人来修理,她想,杰克可能会更常到研究室。
玛莎推着他经过走廊,来到厨房与饭厅。一个身穿军装、身材魁梧的壮汉在厨房里,身前围着与他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符的爱心围裙,从烤箱中将一只烤鸡端了出来,转身可见杰克已在餐桌前坐好等他了。
「小豆子,好久不见了,你好像又长大了不少。」这话就有些夸张了,明明上个月才见过面的。
这个喊他为小豆子的男人是查尔斯上校,他是杰克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他们曾经一起打过仗—那些和外星生物厮杀的战役—在他去世的这几年,查尔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杰克。也许是想弥补失去父亲的空缺,查尔斯对杰克来说是朋友,也像是他的第二个父亲。
小豆子这个称呼就让杰克颇有微词了,已经是二十岁的成年男子了,还用如此可爱的称呼,常使他害臊。据说是取自几百年前的童话故事—《杰克与魔豆》,至於为何从主角变成了撒在地上的豆子,他也不懂查尔斯的幽默,对他取名的功力不敢恭维。
查尔斯端着铁盘放到了餐桌上,他察觉杰克脸上带着笑意,知道他在笑自己的打扮,立刻将围裙给扯了下来,「玛莎说只有这种款式,要我将就一点。」
「玛莎要来点烤鸡吗?」查尔斯扯下了鸡腿,一只放到杰克面前的盘内,另一只则在空中甩着,询问玛莎愿不愿意收留它。
「不了,我是蔬食者。」玛莎从冰箱里拿出莴苣、牛番茄和苜蓿芽,口气彷佛在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接着像是发现了什麽似的,拿着抹布冲了过来,擦拭查尔斯甩弄鸡腿而喷得到处都是的肉汁。
玛莎向来和查尔斯不太合拍,倒也不是什麽深仇大恨,只是查尔斯粗枝大叶的豪放性格让她无法招架。
好比说,他现在正大口咬着鸡腿,发出咯咯笑声。
他和杰克说着这次又去了什麽样的地方、遇到了什麽样的怪物、军队的征战有什麽突破性的进展。庇护所之外的大地基本上都没两样,寸草不生、辐射外露,怪物的巢穴四处崛起。他说在南方有会在沙漠底下流窜的巨兽,将双臂张到最开也不够形容牠的巨大。
「你马上又要离开了吗?」杰克问道,彷佛早习惯了他来了便要走。
「嗯,这次可能会花比以往要长的时间。」他随意地将沾满肉汁的手往身上抹,即使出了庇护所後他们总得穿上防辐射的护具,他的军装好像永远都看上去脏脏的,上头残留的深绿色污渍,杰克不敢去想像是如何留下的。後末日的军人们没有过往的风光,毕竟这是一场不知道何时能结束的战役,只有无止尽的探索,尽可能的找到更多净土。
然而这一切的灾难全是人类一手造成,也许人类才是最应该消失的物种。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或许回不来了。」说着沈重的话题,可还是大剌剌地吃着烤鸡。
身处在这个环境,总是身不由己,杰克并不埋怨他,就像他从未埋怨过父亲。
「你刚才是从研究室出来的吗?」查尔斯问道,发现轮椅的轮胎上卡了些屋内不可能会沾上的尘土和苔藓似的绿色碎屑。
杰克点头,一副被抓到偷吃糖的小孩一般心虚。
「有⋯找到什麽吗?」查尔斯斟酌着用词,「我指的是,自从那件事後,你就没进去过了。有找到什麽,能让你好过一点的东西吗?」
杰克摇头,没把种子的事说出来,一是他不确定这东西能不能让他好过一点,二是他不擅长与他人谈论父亲,或者说准确一点是不擅长与他人讨论他心中的想法,即使那人是查尔斯或者玛莎。
「好吧,不过这算是一项进展对吧?」查尔斯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安慰的手势,「至少你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