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
如果这句话，塞西莉亚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稍稍让自己冷静下来，伯爵靠着椅背注视着天花板，耳边彷佛还能听到她那声温柔的告白，像是春天的风一样轻轻的搔痒着心尖，舒适的令人欣喜，让人难以抑制的想要欢呼，只要是一般的男人，听见深爱的女孩这麽开口，一定会开心到失去理智。
而他也是男人，欣喜若狂的同时，却是蚀骨的心痛。
要是他冲动了，莉亚会变成什麽样？
想像獠牙埋入她柔软肌肤时的温暖和渴求她的疯狂一点也不难，打从对她动情以来，他在脑海中勾勒了多少次那样的场景，但却也没忘记，梦中最後，她无力瘫倒自自己怀中，渐渐失去生息的模样。
爱得越深，伤得越深，这就是吸血鬼，更别提他⋯⋯作为纯血种。
而且，莉亚这些年来，一直以人类的身份成长，他不想改变这样的她。
伯爵悠悠地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第一次听说自己不会走上和人类相同的生命轨迹时，那种无助、那种绝望。
莉亚之所以那样美丽、恣意张扬，一定是因为作为人类吧？
任性、贪婪、狂妄，拥抱人类的所有黑暗面，并用优美的身段、端庄的礼仪和柔顺的笑容掩饰，描绘华尔滋的舞步，却在心中却踩着探戈的节奏，这就是莉亚，是他深爱的塞西莉亚。
那是他一手照顾长大的女孩，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比他更了解她，不可能有其他男人比他更明白她的好，更不可能有人向他一样笑着接纳她偶尔的任性和调皮，塞西莉亚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而他愿意这麽做。
只要能见到她灿烂的笑颜，他甘愿与整个世界为敌。
要他顺从心意的声音渐渐响亮起来，但伯爵缓缓垂下眼。
他不能毁了她。
这麽多年来唯一的信念不过如此，也许⋯⋯一直以来，他不想切割的那条线，是时候该划分清楚了。
忽略近乎让人窒息的心痛，伯爵连起身都那样优雅，在书桌前坐下，取过带着高贵香气的信纸，振笔疾书。
丝毫不知宅邸中的男人做出了什麽决断，塞西莉亚跨过了教堂的门槛。
当天深夜，伯爵将手边的事务告一段落，早晨的那封信搁在盒中，俊秀的字迹写着收件人的名字，伯爵最後看了一眼，伸手将信封翻了面，不愿再去看。
大概已经过十一点了。
伯爵偏头看向身边摇曳的烛火，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莉亚怎麽还不回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深夜仍旧没有返家的少女，伯爵下意识知道，她不会有事，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就怕她有个万一，这毕竟是个宗教混乱的时代，要是莉亚碰上了那群丧心病狂的修道士⋯⋯
光是想像都令他心慌。
伯爵细思着，眼神又无意识的飘向了那封平整的信件，低声呢喃着，「藏得再好，要是哪天被发现⋯⋯」
14世纪，大概是西方人类这千年来最光辉璀璨的年代。
艺术、人文觉醒的时候，一道暗流却在这些光芒下流淌着，在长久的战乱、饥饿和瘟疫下，教会和神是人们唯一的心灵寄托，伯爵并不讨厌人类寻求心灵慰藉的行为，某些程度上，他也在做一样的事，只是对象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而是一直陪在身边的她。
为了她，伯爵相信自己什麽都做得出来，也不难理解那些「深爱」着耶稣的修道士为何如此疯狂。
就如他不允许这世界玷污塞西莉亚，修道士们也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物玷污他们挚爱的神，女巫、恶魔等等恶魔之辈成了他们的狩猎对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吸血鬼。
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在人类的世界生活了这麽多年，他一直完美的掩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伯爵还是偶尔会对自己的种族感到一阵心慌。
在故乡，莉亚是所有同类垂涎的美食，而在人类的世界，他则是人人急於猎杀的恶魔。
要是让人知道，恶魔也醉心於因宗教而生的乐曲，那大概是天大的笑话。
伯爵的思绪渐渐发散，撑着头依旧注视着烛火，脑海中，她的模样越发的清晰，他不可能忘了，自己是纯血种，而莉亚是人类这件事，他们注定走上不同的时间轨迹，无法相伴一生，更别提莉亚是他一手养大、形同女儿的孩子，再加上这个随时可能走向疯狂的年代⋯⋯
让她早些离开吧。
这麽打定了主意，伯爵离开了书桌，回到沙发坐下，桌上已经放着另一壶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红茶，只是不是她早上那一壶，而是午後休息时为了她做好的饼乾才额外准备的，比起她那一壶，多了些苦涩的味道，伯爵轻啜了一口，忍不住苦笑。
要是没了莉亚，他还真怀疑自己能不能好好生活了。
他也是有思考过的，莉亚现在做，和妻子有什麽不同？
没什麽不同。
除了男女之事，要是给外人知道莉亚和他的生活方式，不把他们当夫妻都有些说不过去，莉亚总是喜欢一肩担起所有家中的日常事务，基本上，作为这座宅邸里唯一的男人，他只需要专心在工作上，杂物、财产、餐点还有其他东西，在他发现的时候，莉亚都已经能一个人完成。
他不是没发现她做了太多工作，哪家的贵族小姐身边没个女仆，更别提还要亲手处理家事，在这之前他也想过要雇用一些佣人，家里从来不缺钱，要说的话⋯⋯他还真有点苦恼这些财产要怎麽花用，感觉上雇用仆人也算是相当合理的决定。
但莉亚不肯。
「伯爵是吸血鬼吧？要是家里有其他人类，久了也难保他们不会觉得奇怪，到时候处理起来很麻烦的。」
当初莉亚是这麽说的，仔细想起来，她的眼神大概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焦虑，却随即换上了满满的委屈，「还是说伯爵觉得我没办法照顾好家里？觉得我没用了？」
⋯⋯她都说出这种话了，伯爵哪敢再提雇用佣人这件事。
莉亚大概是有私心的，她大概觉得，在这座只有两个人的宅邸里，或许哪天就能改变目前的关系，甚至⋯⋯
伯爵的眼中闪过一抹黯淡和苦涩，唇角的笑显得寂寞。
又或者说，她很享受这样夫妻般的生活。
或许是他多虑了，只是若真如此，莉亚这种自我陶醉还能维持多久？伯爵自己都不敢说，知道莉亚的心思後，他还能不去想像那样的关系，他几乎能看见自己越发温柔沈醉的眼神，到时恐怕就真会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现在的关系逐渐变成另一种东西。
可他不敢赌，不敢和这时代赌。
就算他能跨过心里那道道德的坎，伯爵也不敢想像，要是真和他超过了那样的界线，莉亚会面对怎麽样的危险，这个时代，对异教徒、对吸血鬼一帮魔物总是超乎想像的残忍。
缓缓闭上眼，伯爵的唇角勾勒着心头的苦涩，若是他一人，犯错了也就自己扛下，一个人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便好，莉亚那样聪明，一定能有自保的方法。
即使他心里明白，塞西莉亚绝对不会抛下他一人。
但如果可以，他⋯⋯该准备把心爱的女孩托付给另一个也能深爱着她的男人了。
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伯爵一瞬间的失神，他宁可狂妄的相信，只要莉亚能够爱上另一个男人，爱上一个人类，就能一世安稳，至少会比与他生活安全无数倍。
「伯爵，我是塞西莉亚，您还醒着吗？」
才想着她，人就回来了，伯爵微微一愣，赶紧收拾好情绪，面上恢复了平时儒雅的笑，这才出声回应，「还醒着，进来吧。」
门外，塞西莉亚将手搭上了门把，却在压下把手的前一刻陷入没来由的惊慌。
墨蓝色的眼瞪着眼前的门板，塞西莉亚在脑海中仔细琢磨了一阵，刚刚伯爵的声音似乎带了一点僵硬，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种心慌太过熟悉。
人都是藏不住事的，眼神、声音、动作总是会泄漏蛛丝马迹，为了不给伯爵添麻烦，也为了成为他的助力，塞西莉亚没少在这些琐事上下功夫，最後这已经成为一种直觉、一种本能，尤其她对声音格外敏感，而伯爵刚刚的声音，让她有些不安。
伯爵怎麽会给她这样的感觉？
塞西莉亚有些迟疑，她并不是怀疑伯爵要对她不利，这世界上谁都可能伤她，唯独伯爵不会，只是难保伯爵会擅自做出什麽以「为了塞西莉亚好」的决定。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显然这时候不适合与他交谈。
塞西莉亚收回了手，扬起了温雅的笑，「不用了，这麽晚回来，很抱歉，伯爵也该早些歇息了。」
「不妨事的。」伯爵有些不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试图猜测门後的女孩此时是什麽表情，更想了解为何她反常的不进房来，「塞西莉亚？」
听出他声音中的疑惑和另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塞西莉亚眼底闪过一抹动摇。
伯爵瞒着她计画了什麽？
她不是不信任伯爵，只是觉得这时候进房，好像会听到什麽令人不愉快的话一样，刚刚那股违和感更清晰了，若说刚刚只是怀疑，这一刻塞西莉亚算是确定了。
她现在，不能见伯爵。
有了结论，塞西莉亚面上泛起苦笑和小小的无奈，伯爵这次不晓得又要整出什麽蛾子，到时候再见招拆招吧，遇到事情再解决，如果他现在当面说出来，她可不能保证不会直接冲着他闹脾气，何况⋯⋯接下来也有一段时间不会见面了，有句话叫眼不见为净不是吗？或许到时候，一切都会好了。
虽说丢着伯爵一人在家有些舍不得，但塞西莉亚依旧笑着开口，「没关系的，只是想跟伯爵说一声，我今天到了教堂一趟。」
「⋯⋯教会？」
伯爵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心头总觉得有些发慌，塞西莉亚在门外低下头，靠着门板，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开口，面上却多了一丝甜蜜，深色的眼眸中满是温柔，「是的，今天遇到一个被修道士追捕的女孩，有位神父帮了我们一把，顺势就认了教会的神父当教父，接下来要到镇上住一阵子，明天一早就会出门，我不在的时候，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轻描淡写的带过缘由，塞西莉亚也没打算多解释，今天这一桩事情太麻烦了些，要是伯爵知道了，说不准会骂人，所以塞西莉亚难得不等房里的人开口，便将对话画上了句点，「晚安，伯爵。」
而此刻的房中，伯爵还没能了解到底是怎麽回事，只听她那声晚安，下意识地回应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眼底闪过了一抹惊慌，刚刚莉亚说，她遇到了被修道士追杀的女孩？还认了镇上的神父当教父？
简直胡闹！
伯爵猛的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他稍早才想着自己作为吸血鬼，要是被教会发现了会怎麽样，还当自己杞人忧天，没想到一向聪慧的莉亚居然会做出这样拎不清的事，何况认教父是可以这麽随便决定下来的事？再说要是那位神父想多了些，发现了什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
伯爵瞥了眼桌上的信封，眼神一瞬间的空白，今天所有的打算成了泡影，有了那位神父，那件事，怕是由不得他擅自安排了。
那晚，伯爵整夜没睡，只是摩挲着封蜡，在破晓时挑开，重新取出信纸，一字一句的读着，昨天光是写下上头简单的几行字，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决心和力气，如今却毫无意义。
「致奥地利大公国国主，
日前舞会，舍妹塞西莉亚与令公子相谈甚欢，在下不胜欣喜。
舍妹向来少与异性交流，订婚对象始终从缺，期待与国主择日细谈，仅此邀请。
圣・杰曼」
摩挲着信纸边缘，伯爵深深叹了口气，却是再也不知道该怎麽做，只是随手一扔，将信纸丢入炉火中，看着那封单薄而沈重的信被火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