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最後一次段考後。
「昭郁的英语成绩怎麽样？」趁着休息时间，林先生踏进客厅里问。林太太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放下之後就站在林先生身边，脸上的神情透露出关心。
虽然成绩单上被老师掌握把玩的数字仍然没有起色，但布朗知道，林昭郁的实力不断在增加。
「他进步很多。」
林先生颔首，「足够在美国生活吗？」
愣了愣，布朗意外地说：「你想把昭郁送出国读大学吗？」
林先生不否认。
「为什麽？」布朗有些好奇。
「留在这里干嘛？」林先生挑了下眉，态度有点「关你什麽事」的尖锐，淡淡的，很快又消失，就像他一直以来的情绪反应一样克制。沉默了下，他的声音也压抑起来，像是怕被人听见，「他不必留在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更自由，不好吗？」说完之後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林太太跟着他一起。
「你知道这件事吗？」布朗侧过脸望着表情平淡的林昭郁。林昭郁拿起叉子毫不犹豫地随意插起一块凤梨，汁水从鲜黄的切块里流出，在盘底留下痕迹。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说他们要让我出国的事吗？我知道啊，他们以前就常讲。」
「不会怕吗？我当初来的时候，紧张得要命。」
「为什麽啊？」林昭郁听他这样讲，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布朗在他眼中总是沉稳，却不过份严肃，偶尔会展现幽默，他实在难以想像布朗慌张的模样。
「因为对这里不熟悉啊。这里和美国，一切都那麽不一样，气候、食物、生活方式‧‧‧‧‧‧」
「美国是个什麽样的地方？」林昭郁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向往，隐隐闪着光，「很棒吗？」
布朗笑了几声，「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国家很糟的。因为你在那里出生，有一种天生的依恋，你就是会爱你的国家。」
是这样吗？林昭郁怀疑地喃喃。
他在爸妈的身上，感受不到他们对这块土地的爱，他只偶尔觉得他的爸妈对所处的环境有一种疏离感，近乎冷漠。
不过那也没什麽所谓，对吧？现在这样也没什麽不好。他重新提起爸爸刚才问过的问题：「以我现在的能力，有办法在国外念书吗？」
「我想还要再加把劲。你要不要试着读读看原文书？你以前有读过吗？」布朗也插起一块凤梨，问。
林昭郁随手翻了翻《新英文法》，被着麽一问，把书推到一边也插了一块鲜黄的凤梨放进嘴里，先是摇头表明未曾接触过原文书，想了想布朗的提议又点点头。
布朗琢磨了一会儿，说：「你有没有偏好的类型？喜欢读诗吗？小说呢？我想海明威的作品应该很适合‧‧‧‧‧‧」
「你喜欢看什麽？」林昭郁反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品？」
沉吟了下，布朗笑了笑回答：「我喜欢瑞蒙‧钱德勒的书。」
「他是谁？」
「你不知道他啊？你看过电影『谋杀，我的甜心』、『夜长梦多』吗？」
这可是个充满禁忌的年代。某个字眼太敏感，林昭郁蹙了下眉摇摇头。
「那你知道前几年过世的美国演员亨佛莱‧鲍嘉吗？」
林昭郁偏过头思索，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男人影像，穿西装、打领带，整整齐齐，戴一顶帽子，脸上好像没什麽表情。他眉头皱得更紧，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不常看电影。
「鲍嘉就演过钱德勒笔下的侦探菲利普‧马罗──不过『谋杀，我的甜心』不是他演的就是了。这两部电影都是从他的小说改编的。知道导演希区考克吗？钱德勒当过好莱坞的编剧，也帮希区考克写过剧本。」
「听起来很厉害。」
「他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漫长的告别》。我手边有一本，过几天拿给你，怎麽样？」
「好呀。」又吃了一块凤梨，酸味大过甜味，刺激得林昭郁不住皱起脸，好半晌才缓过来。吐吐舌头，他问：「那是个什麽样的故事啊？」
布朗垂下眼睛，睫毛遮掩住眼皮底下令人联想到广阔天空的蓝色眼珠，露出了回味的神情。
他会开始读推理小说，和范恩脱不了关系。因为范恩喜欢，所以他也看。
有时候，他会藉着浇花的时机站在前院觑向隔壁，偷偷欣赏坐在门廊里吹风看书的范恩，范恩的侧脸总是专注，深受故事和主角吸引。偶尔他会仰起头放松肩颈，有一次他休息时发现布朗正望着他，还冲他一笑。
就是那天。他们头一回说上话。
布朗紧张的声音乾涩，隔着一条长满花草的步道朝范恩递上疑问：「你在看什麽书？」
「你有兴趣吗？」范恩像好不容易找到同好一般高兴，扬起书说：「是推理小说。」
「‧‧‧‧‧‧是有关两个男人奇异的友谊的故事。」
「你想到谁了吗？」林昭郁单手撑着脸笑着问，「你好像想到了某个人。」
林昭郁的注视很单纯、乾净，布朗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怀念，不该出现的罪恶眷念。他心虚地否认，好像这样就可以抹去过往，「没有，没什麽。」
他脸色有异，太明显，但林昭郁没有追问。
他们还没亲近到可以缠着追问。
也许有天，有天，布朗会让他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