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隔天，罗承恩再度在午休时间来到储藏室，却仍然没见到人。中央的书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你别再来找我了」。
没有属名，但除了苏东旭，大概也不会有别人给他留纸条。
纸条下面还压着几张纸钞，是昨天与前天自己给他的一千元。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连同钞票收起来，同时心里感到疑惑。苏东旭对他的态度虽然有点微妙，但也不至於排斥——除去昨天一时失控的部分，其余时间他们相处得大抵还算融洽，为何突然就叫他不要来了？
罗承恩原本就不是个积极热情的个性，反倒还有些畏首畏尾，连续两天主动靠近对方几乎已经消耗掉他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勇气，而今被毫无理由地推开，反而令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本来就是一时冲动才过来的，如今大概也是变回原样而已。
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异样感，尤其是回想起对方总是挂在嘴边的笑容时。
他依照纸条上说的不再去找苏东旭，就这麽过了几天，苏东旭却主动来找他了。
正是放学时候，罗承恩没这麽快回家，还打算去学生会办公室处理一些堆积如山的杂事，苏东旭在他教室外面，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见他看过来，微微一笑，「学生会长，帮我个忙？」
罗承恩放下手边的东西，走到他面前，「好。」
「问都不问吗……算了，」苏东旭说，「我想要天台铁门的钥匙，你有吧？」
「我没有。」罗承恩据实以告。
苏东旭：「……你不是学生会长吗？」
罗承恩：「学生会长也不会有那种东西。」
「……好吧，那算了。」苏东旭转头就走，手腕却被罗承恩抓住了，「你要钥匙干什麽？」
苏东旭没有回答，自顾自往前走，罗承恩便跟在後面，一路跟到了楼梯上。
他问：「放学了，你不回家吗？」
苏东旭摇摇头，「你不也不回家。」
「我还有学生会的事情要处理。」
「那你跟来干嘛？」
罗承恩也不知道他跟来干嘛，但就是想跟。
苏东旭懒得搭理他，自己拆了一包零食吃，躺在软垫上滑起手机，罗承恩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在一旁看他。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苏东旭手机滑得无聊了，主动打破沉默：「你真是个怪人。」
罗承恩对苏东旭给自己的「怪人」评价不置可否，在他眼里看来，苏东旭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他说：「以後来我这吧。」
苏东旭问：「哪？」
「学生会办公室。那里比这里舒服，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苏东旭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突然说：「这是学生会长可以决定的吗？」
「只要你加入学生会就可以了。」
他感觉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停顿了好一会儿，盯得他开始疑惑自己是否哪里出了问题，或是说了什麽匪夷所思的话。
「不要。」苏东旭冷道，「如果要加入学生会，那我干嘛让你别来找我？我不想跟你有太多交集。」
「为什麽？」罗承恩问，苏东旭却又不说话了，他继续追问：「你一开始不是答应得很痛快吗？」
「那是因为你买了我一个午休。」苏东旭继续吃起零食滑起手机，「你也知道，就午休这段时间，要我做什麽都行，至於其他时候，你管不着。」
「那你为什麽不愿意让我继续来找你？」
「优等生都这麽多问题吗？」苏东旭有点动怒了，口气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可是你……」
「你不是自愿当学生会长的吧？」苏东旭的声音低了几度。
罗承恩默然。
「……现在知道闭嘴了？」他冷笑了两声，「我们都有不想说也不想被知道的事情，识相的话就别问这麽多。」
事情就像进入了死循环，苏东旭拒绝任何人靠近，狡黠得像一只章鱼，不断变换自己的保护色，表面上看起来柔软无比，只有靠近了才知道，底下藏的全是剧毒的触手。
当日两人不欢而散，而隔天，罗承恩还是来到了楼梯上。
苏东旭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还会再过来，惊讶之情都写在脸上。罗承恩抢在他说出赶人的话语之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块，「今天的份。」
苏东旭犹豫半天，最後还是收下了，「你今天想做什麽？」
罗承恩没什麽想法，看着苏东旭吃完最後一包零食，转头说：「我想去买点东西，你要待在这里吗？」
「我跟你去。」
苏东旭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任由对方跟在自己身後，从一处缺了角的围墙翻出校园。
罗承恩站在围墙底下，心里犹豫不决，他本以为苏东旭只是想去学校福利社，却没想到居然是偷跑到校外。
「呦，学生会长，」苏东旭的声音从墙的另一边传来，「不敢过来吗？」
罗承恩莫名地感到有些浮躁。
每当苏东旭用这种微微上扬的语调叫他「学生会长」，就好像这四个字并不只是单纯的职称或代称，而是具有某种特殊意义的名词，偏偏苏东旭分明对这种意义不屑一顾，又喜欢强调这一点。
罗承恩踏上矮墙，跟着翻出去。
另一边，苏东旭牵着一台脚踏车，笑着问他：「你载我还是我载你？」
「我不会骑脚踏车。」罗承恩说。
「你不会？」苏东旭又露出了那副看到稀有动物的表情，「五岁小孩都会的东西你不会？」
罗承恩点点头，不太明白他为什麽惊讶，「她不让我骑。」
「她是谁？」苏东旭问。
「我……母亲。」
苏东旭沉默半晌，没再问下去，自己跨上椅垫，「不会骑，站总会吧？上来。」
罗承恩犹豫了一下，说：「不戴安全帽吗？」
苏东旭给了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最後罗承恩还是扶着他的肩，站上後轮的火箭筒。
苏东旭载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小杂货店，店长是个有年纪的老奶奶，似乎跟苏东旭很熟，见他来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
罗承恩是第一次来这种杂货铺，新奇地四处张望，苏东旭过去和奶奶聊了几句，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拎了一大袋零食饼乾。
「接着，」他丢过来一根冰棒，「阿嬷给的，说第一次看到你。」
罗承恩抬手接住，低头一看，便宜的枝仔冰口味。他和坐在摇椅上的店主奶奶道了声谢，转头看见苏东旭手里的是最贵的雪糕。
「看什麽看，想吃自己买。」苏东旭白他一眼。
两人并肩坐在店门口吃起冰，中午时分的太阳很大，枝仔冰融得快，滴了罗承恩满手，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找卫生纸，苏东旭却拉过他的手掌，舔了一口。
「……还是雪糕好吃。」
被舌头舔过的地方冰冰凉凉的，隐隐发麻。
苏东旭继续吃雪糕，自然得跟没事人一样，罗承恩找了半天没找到卫生纸，乾脆学着对方的动作，在被舔过的位置也舔了一下。
注意到他的行为，苏东旭却像被什麽咬了一口，倏地涨红了脸，「你干麻！」
罗承恩不明所以，「因为没有卫生纸……」
苏东旭好半晌没有说话，最後自己跑回店里，抽来一堆卫生纸往罗承恩脸上糊，「拿去。」
此时，店主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挂着和譪的笑，「冰棒好不好吃？」
他站起身，礼貌地点头说：「……很好吃，谢谢您。」
店主奶奶伛偻着背，还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真乖的孩子。」
苏东旭抱怨道：「太甜了，吃得好渴。阿嬷店里有水吗？」
「你小子专门给我找麻烦……过来吧，我拿给你。」
「耶，谢谢阿嬷！」
苏东旭边说边跟着奶奶进了屋，留下罗承恩一个人在外面。他又舔了舔吃完的冰棒棍，没嚐到什麽味道。
倒是在苏东旭舔过的位置，嚐到了一丝久违的甜味。
回学校的路上，照样是苏东旭骑车，罗承恩站在後面。一大袋零食挂在手把上，随着崎岖的路面晃来晃去，盛夏的热风从袖口灌入，把两人身上的白衬衫吹得膨胀起来。
离午休结束，还有一点时间。
他们沿着原路翻回校内，苏东旭再度在储藏室里堆满零食，像个屯食物过冬的小仓鼠，尽管现在正是大夏天。
「我明天还能过来吗？」罗承恩问。
苏东旭没有看他，一包包数着自己的存粮，「就算我说不行，你还是会来吧？」
说得也是。
隔天，罗承恩来到楼梯上，拿出五百元，向苏东旭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他对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苏东旭说：「我想要在这里睡午觉。」
「想在这里睡午觉？」苏东旭疑惑地反问，「睡就睡，关我什麽事？」
「你陪我一起睡。」罗承恩说。
苏东旭望来的目光充满探究，对上罗承恩小心翼翼却又期待的眼神，最後还是丢开手机，叹了口气，「好吧。谁叫你买了我这段时间呢。」
说完，他就地往体操软垫上一倒，「睡了晚安。」
罗承恩在另一边躺下，双手整齐地放在腹部。苏东旭背对着他，说睡就睡，身体已经开始微微起伏，他不知道对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但这显然不太重要。
罗承恩翻了个身，将苏东旭搂进怀里。
他感觉到苏东旭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但却没有更多的反应，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抱着。
苏东旭比他矮上一点，身上总带着一股香味。这股香气昨天在脚踏车後座时罗承恩就察觉到了，闻起来似乎是香水，又没那麽浓，更像不小心沾上去的。
不算难闻。
见罗承恩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怀里的身驱也逐渐放松下来，一时之间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到外头学生打闹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苏东旭突然说：「真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麽……」
罗承恩在心里回答：他其实什麽也没想。
只是非常羡慕，像苏东旭这样自由不羁、我行我素的性格。
身体隔着薄薄的制服贴在一起，少年本就血气方刚，又是夏日中午，睡醒时各自都出了一身汗，但两人都没有动，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苏东旭懒得装睡了，拿起罗承恩搁在一旁的眼镜端详，「平光的？」
「嗯。」
「明明没有近视，为什麽要戴眼镜？」
「因为……」罗承恩声音闷闷的，还没说完，又被苏东旭打断，「算了别说，我不想知道。」
罗承恩也就闭了嘴。他开始隐约察觉到，苏东旭不想和人产生过度的联系，并不是真的对他人毫无兴趣，反而只是在保护自己，避免让自己陷入「别人告诉了我什麽，我也必须回馈点什麽」这种状况。
可他又不能真的与他人没有联系，他还需要每天五百元来维持自己的小小收入。
於是苏东旭向来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时间之内，要他做什麽都行，过了午休，谁也不认识谁。
「不说这个了。」苏东旭的话语拉回他发散的思绪，「你说陪你睡觉，还真的只是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