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有着一头凌乱黑发的男生,相川,此时猫着背,随意地靠在教室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我和藤原同学像两头迷路的羔羊走进了狼窝一般,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彼此。
相川微侧着头,肆意的笑容彻底诠释了他的自信。
「所以罗,秋野,文化季和我一起吧。」
这件事情得从放学後的社团时间说起。
藤原同学拜托我演奏一段小提琴,但我不想因此引起别人注意。
「可以吗?小椿,我真的很想听。」她眨巴眨巴地看着我。
长长的睫毛、长长的眼尾、长长的低辫子。她真的像极了那位不知名的女明星。
「我去古典音乐部借一把,很快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她继续说。
事实上……如果只是一下子应该没甚麽问题,现在教室里也没有其他人。我点了点头。
天色已渐昏黄,窗外的广场土地反射着金橙,和夕再次相见的那个黄昏有点相像,但今天没有那天夕阳的那般橘、那般暖和,反倒是远处天际有着灰暗的积云,似乎有场暴雨即将来临。
藤原同学很快就回来了。提着鼠灰色的琴盒,她轻喘着气把琴盒摆到我身旁的课桌上,脖颈和脸颊渗出一层薄汗。在琴盒边角处,内里的白色塑胶裸露,漆早已掉的不见影踪,琴盒里头是把老旧的铃木牌小提琴,但提琴的面板光滑,琴漆没有一点脱落的痕迹,而由於夏季潮湿,琴盒里放着两包全新的乾燥剂,琴弦也被适当地松开,松香聚集的音孔周围清洁光亮。
看来古典乐部的同学们深深爱着乐器呢。
「你真的很喜欢小提琴。」她突然微笑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你这麽开心。」
我点点头。确实很喜欢小提琴,但知道这所学校也有人这般爱着乐器更令我高兴,这把琴虽然相当陈旧,依旧保养得当。
我拿起琴,调了音,这把琴乾净而集中的音质,像某间钟表店里的老爷爷身上的棉布工作服一般,淡淡地朴实着。
吸气吐气,一粒粒细小音符自吸吐间而生,滑动、旋转、拖曳,一直到我的臂膀、指尖、琴弓,高音细细淌去,低音生息沉鸣,转音滑过心壳,曲子只有两分多钟,是首我怎麽也拉不腻的曲子。
藤原同学低头闭着眼,身体微微晃动,没有作声。我将琴放回琴盒里头,看来她很喜欢。
藤原同学没多久便回过神,微笑道「小椿你真厉害呢,我也学过一点钢琴,但怎麽说呢,你的音乐有一种……」
「高级感。」
沉厚的嗓音里挟着一抹清爽,相川同学突然现身,他侧身靠着门框,一样肆意地微笑。「这是舒曼的梦幻曲对吧?」
「秋野,我有个点子,要听吗?」
黄昏的暴雨突袭而至,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雨水混进了烦乱与沮丧,闷头浇灌。夕走在我前头,我只是紧紧跟着他的步伐。
小学时也有一个这样的雨天。
啪搭啪搭、啪搭啪搭----
穿越校门外的小公园、街道、林道,就是河堤,河中滚着翻腾的雨水,若不是冰冷击打着我的身子,我会相信河水被某个热衷天罚的神给煮沸了。
这条河像条巨龙,又是翻滚、又是吼叫的,我站在河堤上,彷佛将自己献祭给了河神。我听见心尖唱和着碎裂的轻律,那是天空的心声,也是我的心声,尽管这些旋律声音不大,依然清晰无比。好像只有天空、大河、雨水和这条巨龙能够理解我,他们用冰冷麻木我的身体、用嘶吼藏匿我的哭泣。
小夕今天不在我身边,他难得的得了一次感冒。
第一次意识到小夕不在,是多麽地难处。
第一次被班上的女孩叫到外头。
第一次被拉扯头发。
第一次被当头威吓。
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一丝尖叫都叫不出声,彷佛上天不想要我忘掉一般,那份记忆,再次伸出深黑色的尖爪,深深勾进我心头。第一次,被记忆吞噬。
我蜷缩成一团,就让这场雨把我抹除吧。何必回家?何必上学?何必活着?
小小的我,小小的世界崩塌了,碎的一蹋糊涂。
一双小小的鲜黄色雨鞋,一串细微的脚步啪哒声,一抹差点儿被大雨吞没的小小身影,却在我这双被雨水模糊了视线的眼睛中,格外清晰。
少了雨珠打在我衣服上的声音,我周身瞬时归於寂静。
小夕站在我跟前替我打伞,他低头望着我,五官因为心情复杂全挤在一块儿,和着大雨变得含糊朦胧。
他一把拉起我,一语不发,紧抓着我迳直走上河堤道路。
麻痹的双腿让我在小夕身後,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
即使走在雨中,夕的步伐依然相当稳健,没有丝毫拖沓。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我在他的凝视中似乎无所遁形。夕的双眼总是没有遮挡、没有掩藏、没有隐晦之处,像两颗通透澄澈的琉璃珠子,可以直直看见他眼底的心绪,同时也被他给毫无保留地看透。
「你在想什麽?」
他的声音经大雨冲刷而淡了许多。
「相川同学今天问了我一件事。」
「相川?他说了什麽?」
「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表演。」
「表演?小提琴吗?」
「他拉大提琴,我拉小提琴,在文化季的演奏会上。」
我们一同沉默了。雨点滴答滴答地打在伞上,伞外的空气却是止不住的滂沱雨声,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那……」
「你想去表演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夕能听见吗?我几乎要和雨点混在一起的声音。
「夕……为什麽会一直打排球呢?」
「因为喜欢啊。」
「但是我也喜欢拉琴……」
我眨眨眼,试着挤出流进眼里的水珠。
夕只是看着我。
在前往行动的路途中,心中最真实的渴望往往会被各种路障给截断,可能是理智,也可能是纷纷扰扰的、细小如木刺般的某种东西,深藏在某个不可知的角落,然後从某个不可预测的方位探出一角,被刺伤之後又跌倒了,跌到不知何时漫布周围的荆棘上头,要是试图爬起身便会落得满身伤口。
「椿。」
夕的声音突然近在耳边,我吓的抬起头,恰恰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直直地望着我,未曾移开过一丝一毫的眼睛。
「你想去就去吧,出什麽事还有我在呢。」
他笑了,就像往常一样,我想试着看进他的心深处,探寻他坚定与勇往直前的源头,他只是向我一笑,橘色雨伞的边缘与我的透明雨伞碰到了一起,稍稍弹开,他的脸又溅上了几珠雨滴。
我呆了呆,便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喂,你走慢点,我现在可没有空的手可以接住你喔!」
他在後头,一边踩着水跟上,一边大声说着。
「还有你又发烧了对吧?脸红的要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