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槍與粉筆 — 第三章 小小酒會

正文 槍與粉筆 — 第三章 小小酒會

枪与粉笔

第三章

「老师,有空的话给个面子一起喝一杯吧?」

小酌几杯有何不可?当然可以。温澄在想像中勾勒出两个人坐在一块,可能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或配着电视里播放的电影分享一手啤酒的画面。感觉会很愉快。

直到关诚谅和温煜朗毕业前两个多礼拜的周五,等他没那麽忙後,关圣令带他去了永丽。

永丽的灯火终年不灭,是这座城市永远明亮之处,宛如矗立海岬的灯塔,但没有指引方向的功能,灯塔给予海上浪人安心和希望,永丽却像海妖的洞窟巢穴,充满引诱,稍有不慎,即可能迷失其中,在茫茫的慾望之海里翻覆灭顶。

加上由於和市政府相隔不远,分距在贯通这座城市的主要干道两侧,因此还有人戏称,永丽是夜晚的市政府。说这句话的人大概想不到自己的戏言还颇有几分真实。

两位高大魁武的保全守着数级台阶上宽敞气派的大门,关圣令领着温澄轻巧踏入──

自挑高天花板垂下的吊灯华丽辉煌,浅色大理石地板光洁如镜,接待柜台一尘不染,所有事物熠熠闪耀,一切张扬、高调、铺张又奢华;来去的客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男女少爷(注1)制服笔挺、笑容可掬,女公关造型亮丽、娇俏可人。不少人和关圣令打招呼,称呼各异,不变的是声音里的尊敬,还有看见他身旁的温澄时双眸里的困惑。

温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休闲衣装,他的T恤上有一只吐舌笑着的讨喜柴犬,而且用运动鞋踏在这美丽的地板上简直是一种亵渎。

「诚谅爸爸。」温澄的「爸爸」两个字发音成「把拔」,听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他不好意思又无奈地说:「你怎麽不告诉我换件衣服比较好啊?」

今晚是关圣令到温家去接人的,出发之前他绝对有时间可以和温澄说一声。

「老师你觉得舒服就好了,穿怎样都没关系,再说你是我的客人,没人会说什麽。」关圣令笑眯眯地把手搭上温澄的肩膀,「老师穿这样看起来更年轻了,也没什麽不好。」

虽然觉得怪异,但都已经来了,也不能怎样。温澄转换尴尬的情绪,欣赏起这个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来的地方,一点也不掩饰好奇,仿若正开始探索世界的宝宝。

穿过大厅,他们来到电梯前。

「嗳,令哥!」

一道年轻的男声在他们背後响起。正要伸手按电梯钮的关圣令闻声转头,对来人露出笑脸,向温澄说:「我介绍一个人予你(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温澄看着走到眼前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对方也望着他,「哥,这位是?」

「诚谅朋友的爸爸啦。温老师,这是唐宇霁,阮的财务,嘛是我上盖好的朋友。」

温澄对唐宇霁露出微笑点了下头,「你好。」

听到他是老师,唐宇霁「哦」了一声,将右手举到额边敬礼,「老师好。」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很调皮。

关圣令好笑地瞪了他一眼,「莫闹啦。是讲这个时间你哪会伫遮?喔,陈总来矣?(话说这个时间你怎麽会在这?喔,陈总来了?)」

「嘿啦,陈总来看觅最近的生理按怎,我着陪伊喽(是啦,陈总来看看最近的生意怎麽样,我就陪他喽)。」唐宇霁耸了下肩膀,「犹毋过这马我欲转去陪小静矣。(不过现在我要回去陪小静了)。」

他们聊了一会,温澄看得出来他们两人很亲。这让他想起有阵子没见的兄弟姊妹。

「啊好啦,你紧走,莫予伊等伤久(你快走,别让她等太久)。」

朗笑几声,唐宇霁拍了下关圣令的右上臂,「好啦,掰,你去招待你的人客。」说完他替关圣令摁下电梯的按钮,笑嘻嘻地离开了。

电梯门滑顺敞开,关圣令姿势不变地揽着温澄进入。

「你跟唐先生好像兄弟。」

「伊阿兄是我换帖的,细汉的时阵我着和怹熟似矣,对我来讲伊着像我的小弟啦(他哥哥是我拜把兄弟,小时候我就和他们认识了,对我来说他就像我弟弟)。」

讲没两句,电梯已到达顶楼五楼。踏出去後温澄发现电梯两侧安放着两盆几近一人高的旅人蕉盆栽,左手边是会议室和办公室,右手边便是关圣令亲自招待客人时惯用的包厢,若不是他亲身到来,他肯定会以为眼前的场景只不过是某某公司的某一角。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已经有几个女公关在等待,看见他们时,每个人涂着口红的嘴唇都弯起,露出训练良好、迷人又得体的微笑。

温澄愣了愣,「不是喝酒而已吗?」

「老师真古意。」关圣令从後用两手搭住温澄的肩,拍了两下,「别紧张,放轻松,人多闹热嘛。」

「唔‧‧‧‧‧‧」

关圣令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位和他默契良好、看起来最年长的公关踩着黑色低跟鞋款款走来,微笑着用偏低的嗓音柔柔抚平温澄的拘谨,「就算是老师也有放轻松的权利,就当是朋友聚会,好吗?我们只是坐在旁边陪你聊天喝酒,很普通的。」

「你怎麽知道我是‧‧‧‧‧‧?」

噙着若即若离笑意的公关优雅地伸出手,「我叫云云。关先生跟我提过你。」

温澄跟云云握了下手。关圣令揽着温澄入座,「小云是我以前从隔壁酒店特地挖角过来的,今晚让她陪你吧。你们应该很有话聊,她以前是念美术的。」

云云在他身旁坐下,知道他紧张,所以在彼此之间留存了一道使自在得以生存的空隙,其他公关也坐了下来。

酒水、冰桶、毛巾和下酒菜等东西早已准备好,静静地待在桌上等着被享用。关圣令拿起桌上的菜单晃了晃,说:「老师如果还有想吃什麽,再叫就好。」

看了看没有空位的桌面,温澄摇摇头。这些已经足够,而且他吃过晚餐了。

关圣令替他倒了杯威士忌。

一开始温澄因为不习惯这这的场合而表现得扭捏害羞,被劝了几杯酒後总算放得比较开,话也多了起来,平日的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

两个男人聊着,竟和新手爸爸一般,话题离不开小孩。坐在旁边的女公关们对这样的关圣令感到相当新鲜,只偶尔讲几句话,大多时候默默倾听,只在酒杯空了的时候添上酒。

云云偷偷瞄了关圣令一眼,他脸上的神色令她稍微愣住。

和以往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不同,此刻他完全卸下心防,没有任何盘算,表情十足温顺。以前他跟她关系最好的时候,她都没看过这样的神态。

她感觉出来,关圣令非常亲近这位温老师。

真不可思议。不过也蛮好的。

「‧‧‧‧‧‧我刚出狱见到诚谅的时候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好像突然间多了一个儿子,感觉一点都不像真的,所以跟他没有很亲。

有次我跟阿妈吵了起来,她哭着骂我要我不要再过乱七八糟的生活,做个像老师你这样的正经人,看到她这麽伤心我也很难受,怕再多讲一句会让她哭得更凶,所以我回到房间里,诚谅突然跑进来,那时候他好小一只,才这麽高,他突然跳到我腿上抱着我跟我说不要跟阿妈吵架,阿妈都哭了,他还捧着我的脸问我是不是也哭了,不然怎麽跟阿妈吵架的时候听起来也很难过,还一边哭一边安慰我。那个下午他一直黏着我,那天过後我才觉得,诚谅真的是我儿子。」

那个明亮的午後,他得到了一个寄托。

为了妈妈和儿子,他得振作起来才可以。

可是改变很难,他不知道该怎麽适应这种复杂生活以外的生活形式。

所以他只能继续在这条路上且战且走,尽量不让自己再次陷入可能锒铛入狱的处境,直到今日。

温澄听得很专心,一字一句都没有遗漏。

「煜朗有诚谅那麽坦率就好了,从小他就像个小大人,都没跟我撒过几次娇‧‧‧‧‧‧」

「他们现在也十八岁,和我们一样是成年人了呢。感觉好奇怪,好像昨天他们才只是小不点。」

「就是说啊。时间怎麽过这麽快呢?」

唇齿与清醒的意识里吐出的谈话与笑声间,分针连一圈都还没走完,手机萤幕右上角的阿拉伯数字刚从五十三变成五十四,温澄一张素净的脸便被酒精弄得一片通红。

尚存的理智再几杯入喉就会崩坍。所以他停下。

「不、我不能喝了。」

「不舒服?」看他弯下腰来摀着脸,关圣令轻拍着他的背关心地问。

挺起背,温澄对他摇手,「醉了。」不应该再喝了,他可是老师。担在肩上比常人更重的道德感让他不敢再喝下去,生怕自己会在几双眼睛前失态。

关圣令倒不觉得温澄有多醉,那状态甚至连微醺都称不上。但人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像对其他客人一样继续劝酒,听话地说:「那就不喝了。我带你回去。」

点了点头,温澄起身,两只脚却发软,重心一不注意就往旁边偏移。关圣连忙搀住他,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细腻喔(小心喔)。」

「唔。」温澄搭着关圣令的手使劲让自己站好,慢慢走进包厢内的厕所中。解手後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略略湿润,脸红得夸张。

是哪个色号的红呢‧‧‧‧‧‧?

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好笑。门外响起敲门声,关圣令带上担忧的声音随即传来:「老师你还好吗?」

他回过神打开门。

「还好,呃,不好。我不知道。」

「老师?」

「我不能这样回去。煜朗看到‧‧‧‧‧‧不好。」

关圣令「喔」了一声,表示理解。

这时候包厢的门被推开,人高马大的围事走进来说:「关先生,少爷来了。」

关圣令脸色一变。

少爷并不是指关诚谅,而是一手将永丽建立起来的黄有青二十多年前某个醉得糊里糊涂的夜晚与酒店里的女公关不小心有了的私生子黄维洋。

关圣令不喜欢他。

出狱後他在唐宇霁的引介下到永丽做少爷,有幸得到黄有青赏识,才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因此他一生忠诚不渝的对象并非从来没有过的妻子,而是他喊做「大个(注2)」的黄有青。

黄有青与夫人生了两个女儿,非婚生的黄维洋是唯一的男孩,因为旧有观念的缘故而备受期待。黄有青总告诉关圣令,这条歹路的尽头直通地狱,可以的话,尽早脱身‧‧‧‧‧‧若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种人生,至少不要让孩子把他们的来时路再走一遍。

他也是这样对待黄维洋的,从小就督促他好好念书,然而比起课本作业和遥不可及的美好未来,黄维洋对花花世界热烈鲜明的纵情当下更有兴趣。

於是黄有青的期待和支持渐渐被浪费成失望和头痛。

翘课打架、抽菸喝酒、嫖赌吸毒,种种行为都表明他和黄有青希望他拥有的人生愈行愈远,变得愈来愈像他的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我造业伤济(我造业太多),这是报应。」

几年前,黄有青因为健康因素退居幕後,临退前他交代关圣令照顾好永丽,这个他一生的心血、灯红酒绿间孽障横生的罪恶渊薮。黄有青坐在这个包厢里这样说,坐在他身边的关圣令也把他重新添过好几回酒的杯子拿走,看着他流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对黄有青的忠诚追随,让他有和黄有青一样的失望,而更多的是愤怒,气恼黄维洋让黄有青每天烦恼。

「我知影矣,小等着落去(我知道了,等下就下去)。」

得到答覆,围事和女公关们一同出了包厢。关圣令把人扶进了私人办公室里。

「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你有什麽需要就叫我。」

温澄默默点头,趁机忍住哈欠,眼角沁出了一点泪花。

一走出办公室,关圣令的笑容马上崩塌。他下楼来到黄维洋常用的包厢前,进门前先调整了下神色,扬起一抹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踏入。

「喔!令哥来啦。」

身边伴着两个新来的年轻女公关的黄维洋看到他,半举起酒杯轻浮地打了声招呼。关圣令抬手挥了下算是给了回应。

「少爷哪会来(少爷怎麽来了)?」

「来看看我家的生意怎麽样啊。」黄维洋把杯子里的威士忌大口灌下。

「按呢哪会无缀陈总来?伊月底拢会来看,而且宇霁这马已经转去矣(这样的话怎麽没跟陈总一起来?他月底都会来看,而且现在宇霁已经回去了)。」

「我等一下自己看看帐本就好。」

敢看有?关圣令的讽刺只在脑中响起,说出来的是:「陈总这马嘛伫遮,你会当去问伊(陈总现在也在这,你可以去问他)。」

黄维洋又替自己倒了杯酒,抬起眼睛打量关圣令,「你好像不想我在这里?」

「你想伤济矣,少爷。」关圣令垂眼笑了声,弧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黄维洋也笑了,接着说:「跟你讲过好几次了嘛令哥,不用少爷少爷的叫我,搞得自己好像管家一样。」说归说,他的语气没多少客气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得意。他也知道关圣令不怎麽喜欢他。

他是少爷啊,他爸最器重的公关经理也只不过是个卑微的管家,以後还不是也要喊他「大个」。

关圣令懒得和这个没大没小的後辈计较,平静地开口:「嘛差不多啦,我帮你爸爸处理遮的代志,永丽这马是我咧管(也差不多啦,我帮你爸爸处理这里的事情,永丽现在是我在管)。」

黄维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关圣令不是什麽总也不是什麽董,不碰财务也不碰人事,公司管理的事情了解一点,不算内行,永丽却不能没有他。

他是公关经理,用他的手腕和外人来事交际,联络感情。做这一行人脉太重要了,他和公司的人相处得好,道上各路兄弟与警方和他的关系也不错,人人都叫他一声「大哥」。

他不欢迎谁,永丽就不欢迎谁,永丽不让谁踏入,北中南各地和他有点交情的店,就绝不对那个人敞开大门。

换句话说,他是「喝水会坚冻」的那种人。

「永丽这马是我咧管」,他讲得轻,却是一句宣告:恁爸才是大个!

「好啦,啊敢有啥物代志(啊有什麽事吗)?」

「没有啦。」黄维洋脸上那点不自在已经退去,又恢复一派嘻嘻哈哈的模样。

「按呢我阁有代志,先走。」说完,关圣令转身离开。

返回办公室一打开门,他就发现温澄已经在沙发上睡着。身体歪着,头靠椅背,眼镜没有摘下,模样没有一丝提防。

他的手机响了。喝醉又睡下的温澄显然不适合讲电话,关圣令代劳接起手机。打来的是温煜朗。

「喂?」

「喂?嗯?爸?啊、叔叔!我爸呢?」

「他喝醉了。」

「喝醉?」温煜朗的声音讶异的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所传达的意涵,「我爸喝醉?」

「对。」

「呃、那怎麽办?」

关圣令看了眼表情安稳的温澄,声音变得很轻:「我明天再带温老师回去,今天晚上我会照顾他。」

「喔‧‧‧‧‧‧谢谢。」

「小事情而已。很晚了,去睡吧。你自己一个人在家?」

温煜朗「嗯」了一声。

「你自己一个人Ok吗?」

「诚谅这个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吧?所以没问题的啦。」

关圣令笑了笑,「那就这样。」

温煜朗说了「晚安」,又客气地再说了一次「谢谢」才把电话挂上。另一头传来挂断的「嘟嘟」声,关圣令才把手机放下。

这里可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他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碰了碰温澄的肩膀,力道不重。温澄的反应比他想像中还灵敏,没几秒後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还哼出了低低一声软软的呻吟。

那毫无意义的单音触动关了圣令内心某个柔软的部分。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轻柔地将手覆上温澄的头。

手掌底下的头发微凉而秀软,几根调皮翘起的发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触感好得令人舍不得把手拿开。

「嗯‧‧‧‧‧‧?」温澄撑开双眼,神情恍惚,嗓音轻飘飘的,「怎麽了?」

「这里不好睡,到里面去吧。」

关圣令伸手去拉他,把人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後方的休息室中。

注1,少爷:酒店业服务生通称。

注1,大个: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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