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清楚那日在前栋宅子里发生了什麽事,只接收到那晚谢叔匆匆捎来他跟于哥哥有要紧事得离开上海几天的信息。
有别於那天的鼎沸的人声,这段日子这里冷清得可怕,不仅平时会在前屋走动的仆人少了之外,几乎不见有谁进出那里。
她甚至怀疑还有人住在那里吗?
小铃拉了张椅子坐在窗前,手持针线缝着手中细软布料,绿树长得茂密许多,还开出了白色小花,苏州河水量变多了,想是冬季已过,气温逐渐上升,上游融了不少雪的缘故。
她瞧见下方有人影走动,原本不太在意,河畔虽然没明显道路,但几个小孩调皮偶尔会跑到这来玩,一下捉蟋蟀一下打水漂,但她发现这次竟没嬉闹声,安静得不寻常。
起身朝窗口探了出去,一个女人站在樱花树下,身上衣裳色彩粉嫩春亮,动也不动地似跟美丽花树融为了一体,突然身影一晃,她赶紧扶住了树干支撑,似乎微微喘着气。
小铃立刻放下手中东西转身出了房门,一路来到後院,看见美人还在原处,抬头望着寥寥无几的粉红鲜花发愣。
她展开披巾盖上了她的肩头。「风大,小心着凉。」
好半晌才回头,清子微笑以对:「谢谢。」笑意却见苍凉。
正当小铃为找不到话题而词穷之际,她率先开口:「你知道吗,这些樱花树是他为了我种的,他怕我想家,就特地从别的地方移植了几颗过来,让我在这也能看见日本的花。」
「嗯,很漂亮。」
「可惜我疏於照顾,太久没来看它们,现在枯的枯、死的死,长得却不像之前健康了。」抚着枝干,她话中却酸涩,等不到主人照顾的樱花树,像是苦等情人不到的女子,越发哀愁。
「没的事,现在不是花季,花开得当然稀落。」她话中含意那样明显,可立场模糊的她又能说什麽,只能出言安慰。
她皱了皱眉,手掌贴在胸口处,似乎努力忍下喉间窜上的不适感,小铃见状赶紧上前相扶,听到她主动解释:「这几天睡不好,身子也没什麽力。」
「你是在担心于哥哥吗?」她极度想知道那天发生什麽事,为什麽他离开上海这麽多天了还没回来。
于哥哥?她不太了解这个称谓是否还有其他含意,但直觉这是她对他的亲昵称呼。
清子坚定摇头。「不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有她在,她会奋不顾身保他周全。「你陪我进屋里好吗,我们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这是小铃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她跟易枫在街上募捐,被于哥哥掳走後带过来,阴险地威胁他们不准再搞募捐跟发放文宣。
两人走上了餐桌,简单的两菜一汤却是色香味俱全。
「平时只有我一人在家,所以煮得不多,你别介意。」她命仆人多添一付碗筷。
「这样才好,不然吃不完倒了浪费,我一个人有时候乾脆不吃呢!对了,我以後都过来陪你好吗?我们可以一起聊天散步吃下午茶。」小铃突发奇想,她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守候,能和平相处自然最好。
她依旧对于近陵的已婚身分心存芥蒂,但那是针对他个人,跟天海清子完全没关系。
她往她的碗里夹了不少肉。「我觉得你瘦多了,应该多吃点。」那时见到她是在百乐门外,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光散发的精神跟现在相比就差多了。
「你见过我?」
「匆匆一瞥,在百乐门外面。」见她回想许久未果,小铃再补充说明:「百乐门是一间舞厅。」
清子恍然大悟。「那时候我刚来中国不久,水土不服了好一阵子,近陵花了好大一番心思才让我适应,他带我吃了不少上海小点,有糖葫芦还有海棠糕,有阵子我住院,医生说少吃外边油腻食物,他就陪我在家吃了好几天的白粥馒头……」目光遥望,幸福堆叠上了笑颜。
小铃微笑,难以想像他在外应酬菸酒不离手,在家却是吃着清淡无味的餐食,但她想,天天酒池肉林,他应该乐得几天粗茶淡饭。
「于哥哥其实是个体贴的人。」
「可惜……」容颜瞬变,似成了深宫怨妇。「这些都不是长久的。」
她今天的悲愁情绪满载到了最高点,本是优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覆上朦胧不清的灰纱,更显忧伤。
眼神垂敛,小铃出言安慰:「战争终究会过去,一切都会没事的。」现在正是战争浪尖上,声势节节高涨的日本表面上看来赢面大,她担心的是于哥哥的真实身分吧!
于哥哥说过,这个与他共结连理的女人,用生命在保护他,所以他也会以同样的形式,基於情义,报答她至终所做的牺牲。
某方面来说她其实羡慕天海清子,无论之後两人发生怎样的变故,于哥哥心中永远都会有她,而那是她到达不了,没人可以撼动的地位。她也不会想要争这一席之地,当初她飞蛾扑火,自私地留在他身边的决定,对清子来说已经是种伤害。
不管于哥哥在没有自已介入的情况下,跟清子会是怎样的发展,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终究是外来的第三者,而她够幸运,能有他的满心爱意,有他相伴左右。
「真的会没事吗?」她揪着她,荒谬地想要她提供有力的保证。
小铃点头。「我们都会平安地活下去。你相信吗?我知道我会活到九十多岁,到时候会在一个叫台湾的小岛上度过余生。」
「真的?」她疑问,或许是这段日子过得太消极失望,脸上神情竟是相信了五分。「那近陵呢?」
「他如果没跟你一起就是也和我一同到台湾了,如果之後真失散了,你可以来台湾找我,还有一个人叫常德伦,前工部局董事的儿子,他名声比较大,找他一定找得到我们。」所有在台湾的细节突然明朗,她竟像着魔似地交代这个时代的人,若真活到了下个世代,活到了她所处的时代,来找她。
不是真正的麦小铃,而是她。
她对她口中的世界充满好奇,不时插话东问西问,她感觉那是个平和的时代,风气自由开放,甚至可以不被礼规教条束缚。
一旁仆人端上了刚出炉的新菜,有别於桌上清淡的料理,是气味偏重的红烧丸子。
清子微微反呕,硬是咽下口中酸涩液体。
「来,吃颗丸子。」小铃移动盘子,把红烧丸子移到她眼前,夹了颗放在她碗里。她再也忍受不住,丢下筷子偏头乾呕起来,眼眶积满水光。
心中一动,小铃瞬间怔愣。「你……」不知怎麽说也来不及说,清子止不住脾胃直窜上来的呕吐感,推离椅子跑了开,留下一脸震撼的她。
她没离开,甚至起身循她而去,坚持要得到脑中臆测的答案,最後在内室的澡间找到了她,待她梳洗完毕的时间,她简直心跳如雷,觉得心脏都要冲出了口。「你……」
「我有身孕了。」坦诚的直白让她震惊不已。「是我设计他的,你别怪他。」
这句话夺去了方才震惊的注意力。「设计?」这种事可以设计?
「他那天喝了很多酒,我利用了他对你的思念,利用晚上,利用他脑袋不清楚的机会,设计了他。」
清子惨澹一笑,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当得比她更悲哀了,在心爱的男人身下,听着他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