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未正。安仁坊。
酒肆里，正对宝新当铺的三楼包间，坐着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
「老十一，他们这儿的糖水芋头不错，你尝尝？」朱天捷腮帮鼓鼓的，舀了勺芋泥怼到十一郎嘴边。「去去去！」十一郎一躲，满是嫌弃：「口水哒哒的，老子不稀得吃！」
真没意思。朱天捷白了他一眼，悻悻地吞下芋泥。跟铁公鸡出来就是扫兴，进店连花茶都舍不得点，好心请他吃自己的还不领情。
十一郎瞅着他对自己有意见，也不爽了：「你看看你个白眼狼！从开张到现在，点了多少吃的？」他数了数桌上的空碗，「八只！真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再看看你那肚皮，胀成球了都！」
朱天捷掏掏耳朵，手指一弹，装作没听见。
「你讲他们怎麽还不露头嘛，中午早过了都……」他有点不耐烦地咕哝了句。十一郎更气了：「你小子，别给我转移话题！」
「不能怪我啊！他们早点出来，我不就吃不了这麽多了。」
「你……踩死你个龟孙儿！天天就知道坑蒙拐骗！」
「嗷呜——十一哥，哥！老弟知错了，真的错了……」
「……」
楼下忽然传来几声马嘶。车轱辘声缓缓停下。「闹够了啊你！」朱天捷缩起被踩肿的左脚，龇牙冲十一郎使了个眼色。
窗外，一位身长玉立的男子走下马车，招来随行侍从耳语了两句。侍从得令一揖，快步走进当铺正门。
「这人不是……」朱天捷与十一郎面面相觑，表情顿时僵硬。「他来做什麽？」
难道说。
他俩赶紧回头，只见那男子放着好好的当铺正门不走，倒向後院去了。
「我们还……查吗？」十一郎的声音有些抖。
「当然查！」朱天捷拳头一握，目光如炬，「老十一你先把钱付了，我去跟着！」说罢，一溜烟冲下楼。
「哎你……」狗日的浪荡子，又特麽赖账！十一郎大怒，撇下一小把碎银就跟了上去。
「喂，客官！还没找钱啊——」「赏你的！」
……
妈的，货仓而已，怎麽建的跟碉楼一样，里面尽是弯弯绕绕！朱天捷扒开一片青瓦，不出所料，底下又是漆黑一片，根本不透光。外头开的「窗户」，估计都是粘在墙上的木框框，专门掩人耳目。
眼见那男子入了後院的货仓，结果被库房给摆了一道。
除非跳进去，否则，想趴在房顶偷窥？怕不是还没找到他在哪，大鱼就溜了。
十一郎正有此意，跃跃欲试：「要不，我下去探个风？」「莫急莫急！」朱天捷慌忙伸手拦住。
他转身捡了几颗碎石冲底下一掷，噼里啪啦一阵脆向。紧接着。
「什麽人？！」一个浑厚的声音。听起来，约莫五六十岁。
屋顶两人迅速伏低上身，右手摸向腰间短剑。
这个声音好耳熟，莫不是……何老头？！朱天捷心头一颤。
「客官不必紧张，二楼货物多，耗子一爬就容易滚来滚去。旧木头，一点小动静就响的不得了。」
原来如此。看起来只有一层的矮货仓，竟然有二楼，还特意铺的旧木头防人潜入。想必，里头那些勾当，都见不得光吧。
切，狗官！朱天捷解下腰带——他腹部缠了好粗一捆麻绳，又从破钱袋里掏出一只锚钩。
「帮我卡屋脊上。」他把锚钩绑在绳索末端，打了个死结，递给十一郎：「在这儿守着，我滑下去瞅瞅。听到三声鸟叫就扯我出来，明白？」
可是，「万一打起来……」十一郎面色凝重，低头一用力，锚钩「咔」地攀住了屋脊。
「割绳子。我有弩。」
朱天捷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
不料十一郎嘴角抽动了几下。
「老十一！你得活着。」朱天捷只得狠下心来，「你还有铺子，还有三十多个夥计指着你吃饭呢！」
十一郎鼻头红了，依然没接话。
「再说，你们十一个都是『大老板』，关系网大的很，再怎麽样也可以躲着查，懂？……哎不跟你逼逼赖赖了，木头脑壳，耽误事儿！」
……妈的。老子在为你感伤，你特麽倒嫌我耽误事儿？！
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出来就打死你！十一郎咬牙，起脚死死抵住锚钩，眼睁睁看着朱天捷滑进阁楼。
小半个时辰後，一只脏兮兮的手，从窄小的开口内探了出来。随後，四指搭住瓦片只一抠，躺在屋顶的一摊麻绳倏然绷紧。
打听完了？十一郎赶紧加重脚下的力气，把锚钩卡得更深了些，同时抓住绳子使劲儿拔。不一会儿，捞出一只浑身灰扑扑的丧家犬。
「你去沙堆耍了哦？」十一郎冲他打趣，边说边给他拍灰，「小子可以啊，我趴了这麽久，底下那帮人真没一点动静。你讲你是不是猫变的，脚底肉垫几寸厚啊？」
但朱天捷没有心情同他开玩笑。
「老十一，放弃幻想，准备跑路。」他弯腰拆下锚钩，麻利地收起绳索往腰上绕。
果然是最坏的结果吗。十一郎脸上的笑容倏然消散。他屏息，喉头动了动。
「……你能把老哥他们带出来吗，坊门关了之後？」
「没问题。」
「那行，咱们先去报信。亥正，陈记面馆，扣门暗号记得吧？」
「记得。你跑西，我跑东。撤！」
亥正。陈记面馆。
十二只大碗摆在正中的长条方桌上。大堂内肉香缭绕。十一郎摆上碗筷，给主座的那碗面片汤滴了几滴麻油。
门外忽然响起五下有节奏地敲击声。他上前卸下木板，透过门缝一瞄。
朱天捷低头站在门口，身後跟着一小群「不良人」，还有一辆……板车？
这是干嘛……哎管他的！「进来进来。」十一郎赶紧开门，「车停到偏门去，快！」
九郎和四郎点点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拖起满满一车「货物」跑远了。
「哟，十一哥真心体贴！」朱天捷一跨过门槛，就给满屋香气蒙了心，望着桌上两溜面片汤挪不动步。
十一郎伸手打掉他的筷子，冲主座一偏头：「你的在那儿呢！麻油加好了，不谢。」说罢，习惯性地摆出一副笑脸，对其他几位弟兄招呼：「哥几个快坐，尝尝本店新品！」
没想到老十一也学会点头哈腰了，难怪铺子开了一家又一家！八个「不良人」嘻嘻哈哈，纷纷落座。不一会儿，屋後又冒出两个，一瞅，只见十个人对着面碗发呆，笑了：「等我们干嘛，你们先吃好了！」
「自然是要等的。都是弟兄嘛，答应好的事情。」朱天捷搅搅面片，蒸汽糊了他一脸。
此言一出，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朱天捷停了两秒，抹去鼻尖上的水汽。「报信的时候不便多说，但老哥们也都知道了。」他抬起头，双眼略微失神。
「现在，骆王铁了心要跟狗官混，咱哥儿几个，也该另谋出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