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应在休息中的少帝出现在面前,这是缇依始料未及的,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脸色不佳,是因为身体还没复原吗?
「我睡不着,想找人说话。」
金发的少年穿着厚重的外套,肩上还披着深红色的袍子,对於他的回答不予置评,只是踏着无声的步子朝缇依走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後,低头看着他:
「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如果你们发生了什麽事,东西方城都会很困扰。请回房间去。」
少帝没有生气、没有皱眉,声音也不严厉,但那淡淡说出的话却有着沉重的份量,特别是看过那张脸孔在面对别人时,露出的笑容有多麽温柔後。
「谢谢你救了我。」
无论如何,对於曾经帮助自己的人,该有的道谢还是要说的,这是缇依接受的皇族教育原则之一。
「不用谢。如果你受伤了,有人会难过,我也会很困扰。」
听到这句话,缇依更确定面前这个人不喜欢自己──或者,是不喜欢「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长大的我和你关系不好吗?」
对方听了他的疑问後一愣,俊秀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讶异与不解,但很快就回答:「那是我和另一个你之间的事情,和现在的你无关。」
「但我觉得你对我有敌意。」
缇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何况刚才对方的回应更是间接应证了他的猜测。
少帝望着他沉默了几秒钟,他也不避讳地回望,接着少帝说出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让你有这种感觉,我很抱歉。」
对方道歉的语气很真诚,围绕在两人周边的锐利气息因为这句话而淡去不少;缇依想不出对方有什麽理由需要对像他这样一个脆弱的小孩子说谎,但也因此更不明白了。
「为什麽你不喜欢另一个我?长大後的我欺负你吗?还是五侍欺负西方城,连带你也讨厌身为五侍的另一个我?」
他明明很认真,少帝却在听了他的问题後噗哧一笑:「我是少帝,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不过你说的也不算错就是了。」
「我不会没有理由就欺负人,而且你还是一国的王。你有对我做什麽吗?」
这次少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走近回廊的白色石栏杆──缇依也跟着上前走到他身边──双手靠在粗糙的石头上,侧过头盯着他瞧了半天,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什麽事会惹你生气?」
「唔,我想想……说谎、欺负我重视的人或朋友、不真诚、不负责任、软弱、有话不直说,还有把我重要的东西抢走,我会很生气。」
居然可以马上举出这麽多例子,听起来会让小缇依生气的事情也挺多的……少年一阵失笑,又接着问道:
「如果有人把你重要的东西抢走,你会怎麽做呢?」
「抢回来,」缇依回答的毫不迟疑:「我的东西就是属於我的,不能给别人。」
「呵……」少帝轻笑一声,静静凝视着天上的月亮,好半晌才说:「我也不想把我重要的东西给别人,这点我跟你是一样的。」
「我重要的东西跟你一样?」
「不,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少帝的话意有所指,缇依知道他的意思是,另一个长大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重要的东西不同,可是──
「如果我长大了,就会变成你所认识的那个大人风侍吗?」
「东方城的司祭说时间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世界,如果我和『风侍』之间的不同只是时间,那我长大後,就会变得跟另一个我一样──在年轻时死去、因为执念而来到这个幻世,然後成为东方城的风侍吗?」
关於死亡的恐惧,真真切切地扎在他们的心上,缇依知道菲伊斯同样烦恼着,只是谁也没说出口。
那是他们的「未来」,而且就在不久之後。
长大後的自己为什麽会在年轻时就死去,现在的他还无法理解;就算他不愿相信,可是如果用尽全力後,结果却还是一步步走向那个死亡的未来呢?
如果未来是可以改变的,那就不该叫作未来;如果未来是不可改变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幻世,那现在回去康纳西王国,又有什麽意义?
死者灵魂前往的世界,既非天上也非地狱,而是生死界线模糊的幻世──缇依曾听父王说过「轮回」这件事;在生与死之间摆荡、重复经历着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可是父王说那是罪人才必须受到的惩罚,为什麽自己和菲伊斯也得承受这种像是轮回一样的痛苦呢?
小缇依仰起脸蛋,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认真,反倒让恩格莱尔愣住了:
……他记得小缇依只有五岁吧?五岁的小孩会思考这种问题吗?
「你跟风侍是不一样的,因为你──……」
他顿了顿,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什麽呢?
因为缇依还是小孩子?
因为如果他再次来到幻世,自己一定不会让东方城夺走他?
因为自己不会允许他让菲伊斯多次陷入危机?
还是不会同意让他当上东方城的外交官?
可是就算这些都做到了,他也无法阻止这个人来到幻世──他对眼前这个人的过去知道的太少,别说是阻止对方死亡,他连风侍当初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又能怎麽样呢?
恩格莱尔望着缇依清秀的脸庞,那双眼睛跟风侍一样美丽清澈,但少了风侍的深邃与神秘,多了一点纯真与直率;他忽然想起,在菲伊斯还不知道风侍也在幻世时,他曾多次从菲伊斯口中听说这位「神之子搭档」的事情──当然,一起想起的还有对方每每提及搭档时,脸上的笑容和眼底的悲伤。
他们曾经一同经历过的人生,那是他所无法介入也无从知悉的。
原来我对风侍一点都不了解──少年突然认知到这个事实,虽然这个认知对於解答缇依的疑惑一点帮助都没有。
这麽一想,他又怎能断定小缇依不会成为风侍?怎麽能肯定的说,他不会再次踏上原先那条路,满怀痛苦和悲伤的来到幻世呢?
所谓的未来,难道不是尚未到来的将来吗?就像他曾以为当上少帝,未来就是一辈子活在长老团的支配下、以为伴读的那尔西会永远在身旁读书给他听、以为死後的自己已经被全幻世的人给抛弃、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家人也不可能交到朋友。
他曾经以为,未来就是这样了。
「我曾经,有一个很信赖的人,我以为他是我的朋友,但他似乎不这麽想……他背叛而且伤害了我。我以为我会永远活在憎恨与黑暗中,可是因为一个意外,我重新开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认识了新的朋友,甚至找到了家人……」
金发的少年垂下头,喃喃细语的声音在风中回旋、飘飞,彷佛风一吹就会破碎,但他知道另一人正专心地听他说话。
他没办法给小缇依一个答案,只能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人生因为那个意外而重新开始,虽然有很多都不是我愿意的,但我很感谢这个意外让我重获新生。我觉得你和菲伊斯来到幻世也是一场意外,虽然中途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说不定这也是一个契机,改变你们未来的契机。」
或许,未来是有可能改变的;即使脚下只有一点点光亮,但若不继续往前走,谁知道黑暗的尽头会是什麽呢?
恩格莱尔低下头,温和地笑了笑;如同范统曾经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他也希望自己能带给别人正面的力量,何况面前这个人跟菲伊斯所重视的那个人有着一样的灵魂,如果菲伊斯在的话,一定也会希望自己能帮上他的忙的。
「只要你们还活着、还记得这里的一切,就一定能改变些什麽。」
「你不是东方城的风侍,你是康纳西王国的缇依王子,只是这样而已。」
隔天菲伊斯睡到中午才醒,不过缇依比他还晚,直到下午才醒来,两人匆匆吃过晚餐,换上一开始来幻世时穿的衣服後,就被那尔西和伊耶派来的三名术师抓去进行各种神秘的仪式:
术师先是在两人身上用特殊的魔法药水画上许多图腾,接着他们又喝下一小杯无色无味的液体,最後又来了六名术师,众人以缇依和菲伊斯两人为圆心,在地板上画出一个环绕住所有人的五芒星法阵。
当术师施展术法时,五芒星立刻发出蓝色的光芒,一张张银色的符纸凭空出现,随着法阵的运作闪烁着幽幽光芒,接着术师开始诵念起法术来──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讲什麽,又不敢乱动,菲伊斯安静地握着缇依的手,乖乖站得直挺挺的,没想到这一站就站了两个小时,法术诵念才终於结束。
中途开始菲伊斯就一直用一只手搂着缇依的肩膀,以免他体力不支倒下去──虽然他也想过乾脆背缇依算了,但对方一定不肯,只得作罢。
施术结束後,两人获准在房内小憩片刻,等等他们就要跟着那尔西和范统前往沉月祭坛了。
「菲伊斯,你姓什麽?」
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人说话的声音,让正望着天花板发呆的菲伊斯吓了一跳;本来他还懒洋洋靠在沙发里,此刻整个人都坐了起来,而那个发话人却一点吓到人的自觉也没有,认真的表情十分无辜。
「啊?你说什麽?」
「你的姓氏,你从没说过你姓什麽。知道全名,回去後要找你也比较容易。」
「喔……说的也是,毕竟等等就要回去了呢,感觉就像一场梦一样啊,居然能跟王子殿下一起共度这麽多天呢……」
菲伊斯含糊地说着,内心却开始烦恼了起来──之前跟小王子聊到自己的身世时,他刻意隐瞒了原生家族和义父组织的事情;他的名字还能随意讲,反正同名的人应该也不少,不过若连姓氏一起讲就伤脑筋了,义父总是告诫他不可轻易透露组织的事情和成员的行踪,包括所有组织人员的资料,这下该怎麽跟小王子解释呢……
「嗯,回去後我会跟父王说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父王一定会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的,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全名才行。」
来自国王陛下的感谢──?菲伊斯这才想到,当初下令处死自己家族的,不就是缇依的父亲吗?要是被对方知道当初处死的家族里还有成员活着,他不就没命了吗!
「不用啦,欠王子人情感觉很不好意思,不用特别感谢啦……」
「为什麽?你照顾我,我感谢你有什麽不对?而且一般人欠王子人情不是会很高兴,想趁机大捞一笔升官发财封侯求赏──」
「停停停!王子殿下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奇怪观念的啊?我又不是为了那些才照顾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
小缇依眨了眨眼,白皙的皮肤配上樱红的唇瓣,以及那双唇弯起的弧度,菲伊斯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就感到脸颊一阵滚烫。
「所以我才要感谢你啊。」
……不公平!这个表情加上这个声音,根本就是犯规啦!
「不用感谢我啦,而且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姓氏一点都不重要──」
「当然很重要,」缇依打断他的话,小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严肃:
「你的名字就代表你,不管是谁帮你取的、叫什麽都没关系,你也不会乱改姓氏吧?只要是能代表你、能让我找到你,让我表达我的感谢就足够了。」
菲伊斯愣愣听着小王子的一长串话;突然间,他很想把所有关於自己原本的家族、那个仅因为血缘而被牵连在内的姓氏带来的噩运、死里逃生後他重新为自己命名,以及一直以来对於被抓回去处死的恐惧──全部一吐为快!
满满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迫咽了下去,菲伊斯垂下头,沉默不语。
组织里,义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身世,仍旧愿意接纳他的人;讽刺的是,下令处死他全家族的人的儿子,竟是第二个不在意他姓什麽的人。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他还是……
掌心传来一阵暖意,小缇依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此刻正仰起小脸望着他,眼中充满不解:
「你为什麽看起来这麽难过?你没有姓氏吗?」
有,但是不能告诉你──菲伊斯摇摇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怕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就会忍不住把所有隐藏的情绪都倾倒出来。
握着他的小小手掌好半天都没有动作,接着突然加重了力道,伴随着对方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
「那等你决定要姓什麽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反正我只要知道你的名字是『菲伊斯』就可以了。不管你在哪里、要花多久时间,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紫色绒布袋子就被塞进菲伊斯的掌心;他茫然地摸了摸,犹豫地望着缇依,在对方的眼神催促下,才慢慢拉开封口的束绳。
袋子里头滚出一颗椭圆形的白色琉璃珠,圆心处闪烁着奇特的银色光芒,宛如星晨。
「这是我的守护石,父王给我的,它会守护着你,所以你要一直带在身边喔。」
菲伊斯觉得喉咙一紧,好不容易才开口:「可是我、没有可以送你的东西……」
「你已经给我很多东西了。」
缇依的笑容带着淘气和单纯的喜悦,他直接拉起菲伊斯的手──如同这段时间以来的任性──往门口的方向走:「时间到了,我们走吧,一起回去。」
「……嗯。」
因为要创造出时空通道的魔法繁复,还必须结合东方城的符咒和术法,因此除了那尔西、范统和两个小孩子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方城高层从下午开始就陆续前往沉月祭坛,祭坛外的沉月通道就是这次施术的地点,他们必须先为这个大型的融合阵法做准备。
然而,本应严肃庄严的场合却因为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而完全走了样;当那尔西和范统带着他们一行人抵达时,场面正陷入一团混乱及吵闹中,那尔西一眼就看见那个造成混乱的原凶,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为什麽会在这里,恩格莱尔?」
被誉为魔法天才的西方城少帝出现在需要大量魔法能量的地方,若是平常当然是帮了大忙,偏偏此刻的少帝最需要的是静养和休息,而沉月祭坛又是个磁场混乱、能量难以集中的地域,对於此刻身体状况不佳的少帝来说,无疑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
脾气暴躁的鬼牌剑卫显然是第一个看不惯自家皇帝的行为而发怒的人,音侍则是那个火上加油的人,一旁被波及到的红心剑卫和钻石剑卫八成是阻止无效,剩下的人如果不是正在犯头疼就是在看热闹吧……
那尔西揉了揉头,烦躁的啧了一声,这时那个造成混乱的凶手似乎听见了他的话,此刻正一边努力避开抓狂的伊耶揪紧自己衣领的双手,一边出声求救:
「啊,那尔西快救我,我只是想送他们最後一程,让菲伊斯和缇依安心上路嘛…..」
「你个混蛋皇帝,再不给我滚回去,我就立刻送你上路!」
「矮子你怎麽可以明目张胆地跟小月约会,要约会也是我先跟小月约才对。」
「够了,音你闭嘴。」
眼见当事人都来了,原本在边上看好戏的绫侍终於出声,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看见珞侍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的关系。
「陛下,你还是先回去吧,你需要要好好休息啊!」
菲伊斯终於弄清楚怎麽一回事後,也急忙跑向被众人包围的金发少年,不过缇依的目光却落在相反的方向──站在珞侍背後,始终保持安静、一个字也不吭的违侍。
沉月祭坛的磁场很危险,神王殿也不能放空城,五侍至少要留一个人在,所以我让违侍留守──缇依之前听菲伊斯转述珞侍的话时,也得知违侍对於他受伤的事情一直很自责;虽然因为公务繁忙而没有跟着珞侍前来圣西罗宫探望,却在珞侍回去後不断询问自己和菲伊斯的状况,明显也是在担心着他们。
在神王殿的时间虽然称不上愉快,但就算是对五侍心怀戒心的缇依也得承认,违侍确实很照顾他们,如果没有违侍的保护,在幻世的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他转身慢慢往珞侍及违侍的方向走,丝毫不理会一旁吵成一团的人群,直到站在一袭华丽银白衣袍、双手环绕在胸前的修长身影前,缇依才停下脚步。
珞侍一挑眉,俊丽的脸庞缓缓下移,乌黑长发从他肩颈间垂落,他伸手将发丝往後拢了拢,表情似笑非笑:
「你看起来康复的状况不错啊。」
「嗯,谢谢关心。」
说缇依不紧张是骗人的,不管是面对眼前这个人,还是背後的那个人;但珞侍彷佛完全没查觉到他的心情,只丢下一句「那就得赶快送你们回去才行」──缇依来不及多说什麽,他已经迳自迈开脚步往少帝的方向走去。
「珞、珞侍!」
珞侍一走,就只剩下违侍和缇依两个人互望着彼此,看违侍的表情显然也没料到珞侍会离开,整个人都僵住了。
等对方发觉到缇依的视线後,立即绷着脸撇过头,喃喃说着「时辰不能再耽搁了,真是的,这群人就会拖」,一边推着在他鼻梁上挂得好好的眼镜;说完後他从眼镜一角觑了缇依一眼,又推了一下眼镜,咕哝着「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这麽近的距离下,缇依可以清楚看见违侍眼睛下方浓重的阴影、暗淡的肤色及不管怎麽强装振作仍显得憔悴的脸庞,这让他觉得很难过。
「……我……」
即使他认为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错,可内心深处翻涌的难受并不会因此而减少;直到现在,这个人还是跟当初见面时一样,摆出一副不亲切的模样,说着让人不开心的话,以往缇依认为这种人很讨厌,但现在他似乎能明白这个人隐藏在表面下的心意了。
虽然有点罗嗦,总是摆出一张很可怕的表情,却是个温柔的人呢。
「我已经完全好了,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违侍哥哥。」
他抬起头,看见违侍的手指停在银框眼镜的边缘,动也不动──突然一只手不知从哪窜出来,直接把他整个人往後抱,接着他耳边就响起音侍的大嗓门:
「老头你听啊,死违侍居然让小花猫喊他哥哥耶,太不要脸了!明明就只是个死违侍!」
「放开我,无礼!你这个人,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麽--」
「缇依!音侍大人!」
在他奋力挣扎却还是成为争夺的焦点,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给挤的差点喘不过气之前,缇依似乎从眼角余光瞥见违侍的镜片泛起一股雾气;不过他还没仔细看清楚,就被走向前的珞侍给挡住了;珞侍拍拍他的肩膀,低声不知说了些什麽,违侍快速转过身去,衣袖一挥,等他重新转过来时,脸色已经比刚才好看多了。
做得很好喔──缇依彷佛可以从珞侍带着笑意的眼睛中读出这句话,尽管他一句话也没开口。
大人是一种无法靠语言沟通的生物吗?
虽然下的结论有点奇怪,但小缇依也因此学到了一件事:
不要太相信一个人表面的言行举止;去感受对方的内心,或许反而更能探知对方真正的心思。
在一阵混乱过後,两国终於开始施行创造时空通道的仪式──虽然施术中途因为西方城少帝的到来而遭到打断,幸好完成法阵的时间并没有延误。
在音侍、伊耶、奥吉萨及西方城众人联合使出的混合魔法上,珞侍、绫侍、那尔西、范统及东方城的司祭们分别施展了融合符咒──金色、绿色、紫色和蓝色的光芒从他们的双手间飞跃而出,以发出红光的法阵为基底,不断往上叠加,在天地之间形成璀璨的光之壁。
在莹莹流转的光华间,就是前往时空之间的隧道;只要通过发出奇异光芒所搭建的光之桥梁的尽头,就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家。
「好美、好厉害呀!」
菲伊斯忍不住惊呼,缇依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可惜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欣赏眼前的美景。
「快走,别拖拖拉拉的,要是通道消失了,休想叫老子再弄一次。」
伊耶一面持续施放法力,一面用跟那张稚气脸蛋不符的凶狠表情低吼,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有人催促也有人不舍:
「啊,小花猫,有空再来玩喔!」
「音侍你这白痴,给我闭嘴!他们会来还不都是你害的!」
「那尔西,你都不说点什麽吗?小菲伊斯要走了耶。」
被众人闲置在一旁的少帝站在西方城最高行政官、别号西方城里皇帝的人身旁,一面大力朝菲伊斯挥手,一面对他说。
「……」
金发青年英俊的脸孔扭曲了一下,两片薄唇动了动,却迟迟没有开口;菲伊斯见了,举起双手用力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露出大大的笑容:
「那尔西,陛下,非常谢谢你们的照顾!」
金发少年开心地笑了笑,也大声回答「回去小心喔」、「一路好走」──然後被旁边的鬼牌剑卫狠狠往脑袋瓜子揍了一拳。
那尔西还是没有说话,但菲伊斯看见了: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浮起的淡淡笑容,就是送给他最好的临别礼物。
一旁缇依的视线也跟着菲伊斯一起移了过来,当与少帝四目相对时,他忽然说了句让众人都摸不着头绪的话:
「我不会再回来的。」
少帝闻言,表情一滞,然後做出一个令大家都吃了一惊的反应──他笑了。
「嗯,别再回来了,不然我会很困扰的。」
相较於其他人,绫侍的表情始终平静无波,似乎对於他们的离去并不介意,除了那句别有深意的「两位慢走不送」让菲伊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这趟突如其来的异世界之旅,终於要结束了。
菲伊斯一面挥着手,一面牵起缇依的手,慢慢倒退着往通道入口移动;缇依微微蹙眉,不过还是没有阻止他,只是安静地一一浏览着周围所有人的脸──突然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夜瑛会在此为您持续祝祷着,愿您们一切平安,缇依殿下……』
……这个世界真的好奇妙,真想赶快跟父王说啊。
缇依微微一笑,在前往通道的门消失前,扯着菲伊斯的手走了进去。
在那之後,东西方城的日子终於回归平静。
当小缇依和小菲伊斯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内不久,风侍和梅花剑卫也紧接着现身在一干人等面前;除了因为头晕想吐和脑袋有点混乱、身体虚弱而休息了一天外,两人都没有其他异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关於这九天到底发生了什麽事,风侍和菲伊斯的说法不太一样;相同的是两人都感觉到意识彷佛漂浮在一片虚空中,在昼夜交替间不断游走,有时好像身处在粲然星光中,有时却又陷入一片黑暗冰冷的浑沌。
无论如何,人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违侍本来希望风侍多休息几天,不过被风侍拒绝了──事实上,在喝下由风侍冲泡、珞侍保证能迅速恢复体力的「东方城秘方茶」後,违侍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这期间所有的公文自然都是由风侍代为处理完毕。
音侍一开始还亲热地成天小风小风的喊,但当他发现越来越难碰到小风和可爱的小珞侍、自己的薪水被用各种名目扣的一点都不剩、被罚禁闭的次数越来越多次、虚空区的小花猫越来越难抓,好不容易抓回来却喷火把音侍阁毁掉大半,惹得珞侍暴怒、好兄弟气到狠狠修理他时──
他还是不知道为什麽,只觉得最近的运气很不好,於是他现在整天都缠着绫侍要他陪自己去庙里求神问卜,抽个幸运符随身带带。
等五侍从菲伊斯口中得知,两人竟然还保有另一个灵魂的自己的记忆时,已经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菲伊斯,你相信命运吗?」
「例如遇见王子殿下吗?」
缇依赏了那个笑的灿烂的人一枚白眼:「那你相信未来吗?」
菲伊斯笑了起来,转过身,将双手往後撑,悠闲地倚靠在石栏杆上──这里是小缇依跟少帝那晚聊天时的地点,本来缇依以为菲伊斯不晓得他们曾经谈过话,一聊起才知道,当时菲伊斯因为半夜醒来找不到缇依,差点就破门而出;後来发现缇依和少帝在门外聊天,为了避免打扰到他们,他躲在门後偷听了好一阵子。
在时空隧道时,因为没有实体,因此两人都没有真的「亲眼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但当他们的灵魂以能量体的状态下回归前,曾跟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擦身而过──对方待在幻世期间的记忆也因此铭刻在他们的记忆上。
少帝言语中提及的那段回忆,菲伊斯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虽然缇依也曾问起,但基於为对方保密的理由,他没有多谈,缇依也不再问。
过去的黑暗,陛下还没完全走出来吧……那尔西恐怕也是。
「未来啊……我又不是神,那可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啊。」
菲伊斯望着头顶上,那片跟金发少年眼睛一样颜色的天空,笑得无奈;缇依自然知道原因,眼神也随之一闇:
「我并不想重蹈覆辙,但……我们经历过的这些,对於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来说,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吧。」
「『还没发生的未来』和『已经发生的过去』,居然是同一回事,真是讽刺啊……」
菲伊斯瞅了他一眼,挺起上半身,伸出双手将对方细致的脸蛋捧在手心间,用指腹轻柔地摩娑着。
「王子殿下也别这麽悲观嘛,你想想,回去後的『我们』会怎麽做呢?」
缇依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笃定:「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是说要找出一个不知道住哪里、不知道全名,还四处躲藏的革命军吗?」
缇依轻笑一声,纤细的手指沿着菲伊斯的额角、俊逸的脸庞线条滑到唇边;菲伊斯侧过头,在他的掌心落下一吻,如同微风吹拂般温柔。
「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你了吗?太天真了。」
「我怎麽敢小看王子殿下呢……」
菲伊斯抓起那只在他脸上如蜻蜓点水般四处游走的手,额头抵上缇依的,注视着彼此眼中的那片蔚蓝:
「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我们会怎麽样,但既然提早相遇了,我相信『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改变的,就像我们在幻世的相遇一样。」
──相信着,现在度过的每个瞬间,都是通往未来的全新道路。
──而那将会是,诞於时空之间的崭新未来。
後记:
「说起来,王子殿下你小时後到底都接受什麽样的皇宫教育啊?居然五岁就懂得色诱敌人,难怪长大後会这麽可怕……」
「嗯哼?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别再笑了,我认错就是了,拜托你别再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