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上,段家大宅,门口的铁艺雕花大门紧紧闭着。天柱蹲在车子旁,拿一张纸当扇子,烦躁的扇着。
自己家的大少爷进了这深宅大院快半个时辰了,他说去去就回的。天柱从小和项家麒走街串巷,什麽王公贵胄家没去过,可今天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大宅与少爷气场不合。
大铁门里,灰色的洋楼,客厅中段老爷正襟危坐。段宏敏自认是洋派作风。他住洋楼,出门都穿西服,几个孩子上的洋学堂,支持北伐部队,住在最摩登的上海。可是这些都是表像,是不得不做给别人看的。若自己家里真的开了洋荤,比如有人自由恋爱,那是断断不可的。
“爸,让妹妹进来说话吧。这麽热的天,呆在外面,有个好歹怎麽办?”段成冀心神不定,站在父亲身後,紧着劝。
“什麽好歹,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她还不如死了,跟着人家私奔,还有脸回来!”段老爷说後半句话时,特意提到了音量,让门外的人听见。
客厅大门外,项家麒和段成钰跪在门廊里。成钰的娘站在她身旁,抱着她说不出整句话来,只是一味的哭。
“爸,都是我的错,您让我们进屋赔罪好不好?”成钰哀求到。因为她知道,身旁的项家麒坚持不了多久。
段宏敏快步走出来,冲着成钰的母亲吼道:“哭哭,只知道哭。一味溺养,家教不严,如今养出个祸害来。这一大家子的命,都要葬送到她手上。”
他又转头对着脸色惨白,却一脸淡定的项家麒说:“当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项家麒抹了把汗,感叹终於轮到自己说话了:“段伯父,您知道,我从小就见过朱儿。当时就喜欢得不得了,当自己的亲妹妹似的。後来我有幸在陈宗庆的订婚宴上见到了成年的成钰,感慕缠怀,暇思遥爱。没成想被人抢了先,先下了帖子。我情急之下,只有劫亲。後来乾脆把朱儿带上了船,去了法国。如今,我父亲病重。我想给朱儿一个名份,才把她冒险带回来。请您念在我和朱儿两情相悦的份上,答应我们的亲事。”
段宏敏手上扇着摺扇,听到两情相悦,简直跟听到鸡鸣狗盗一样,气得哗啦一声合上扇子。
“想得容易。我和人家司令那里如何交代。他不拿你去下了监才怪。”
“您放心。”项家麒有点跪不住了。他动了动身子,用一只手撑了一下地说:“他毕竟没有和朱儿结婚。朱儿是自由的。只要朱儿不告,他不能怎麽样。如今是民国了,凡事都讲法讲理,他不能胡来。但是,段伯伯,我也知道这件事给您造成的麻烦。我想着,只能委屈一下朱儿,跟我回北平的时候,只说她是我在法国认识的孤女。不能提她原来的身份。逢年过节,我会偷偷带她回来看您。”
段太太哽咽着说:“老爷,不管怎麽样,这样总比朱儿没了强。这些年我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孩子总算回来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麽?人家司令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他又转向项家麒:“你说的漂亮,谁不知道,你家里有原配夫人。朱儿算什麽明媒正娶?”
提到这回事,项家麒自知理亏,低头道:“我这一次回来,就是要把这事解决的。我项家麒的太太,今後只会有一位,就是段成钰。再不会有旁的人。”项家麒眼前有些发黑。旅途劳累,又一直都病着,这麽热的天,跪在外面,他坚持不住了。他声音有些低下来,但仍是言辞恳切:“段伯,我和成钰在一起三年,朝夕相处,已经彼此分不开。我和北平家里那位,一定会离婚。我也保证,从此往後,除了朱儿,不会再娶。”
“爹,让我们进去好吗?从璧他不能再跪了。”朱儿忘了项家麒嘱咐她的话,一味的替他求情。可是段宏敏听了却越发的气,背着手朝屋里走,根本不回头。
三哥和母亲急着直跺脚。家里的下人都躲在二楼,或是厨房里,听着热闹,交头接耳。
“从璧,你怎麽样?”成钰转头看项家麒,项家麒脸上完全褪尽了颜色,一头的冷汗。他似乎没有听到成钰的话,只是眼神迷蒙的看着屋里。他已经跪不住,先是坐在地板上,一手撑着身子,可是坚持了也就一分钟,就索性瘫软在地上。他脸上还尽力维持着淡淡的笑,失去清明之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众目睽睽之下,晕在大门口,实在是难堪,头上抹再多的头油,也挽不回一丝体面。
段成钰昔日的卧室里,单人床被铺了白色被单,床头柜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土,墙上的挂钟不再摇摆。她所有的照片,都被翻过来,倒扣着。看来自己的房间,已经很久没人愿意进来了。
母亲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试图驱赶出霉味。但是外面热浪滚滚,朝着屋里铺面而来,霉味被热气一熏,段太太赶忙用帕子捂住鼻子。
“妈,我求求您,让我去看看他。”成钰哀求到。她没有哭,眼前她和项家麒一起,要面临一个个难关,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母亲还好,父亲是不会为她的哭泣动容的。姨太太一房又一房的娶,若是敌不过女人的眼泪,还怎麽治家?
“傻孩子,你爸决定的事,谁也不能违背。你踏实在这里等。有消息了,三哥会告诉你的。”
“我怎麽踏实?您是知道从璧的,他那身子,禁不住折腾。这麽半天都没醒,应该请大夫来看看!”
母亲从窗前回身道:“朱儿,你爹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你现在只有等。你三哥在屋里瞧着呢,他自有分寸。”
“那您能不能把三哥叫来,我和他说几句话?”
段太太想了想,觉得这还不至於激怒老爷,点点头,冲门口佣人使了个眼色。佣人领会,没一会儿就把段成冀领了来。
“三哥,他怎麽样?”成钰跳下床,攥着手绢,水汪汪的眼睛急切的看着哥哥。
“放心,刚醒了,在我屋里躺着呢。”
成钰这才踏实些。
“三哥,我只和你说几句话。”
段成冀拉了张椅子,坐在妹妹对面。
“我知道,咱爸是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我这一趟,恐怕不能和他一同回北平。他家里正乱着,我也不能去添乱。但是,三哥,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我在上海等他,一直等。他若是不来,我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朱儿,胡说什麽?这项家麒不是什麽正经人。值得你这样吗?”段成冀看妹妹如此痴情,有些恨铁不成钢。
成钰的眼神却聚了光,越来越坚定:“我认识他三年了。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三哥,他待我真是一等一的好。你若希望我有个好归宿,就应该帮我。”
“你一个小女孩家,哪里知道男人的腹里乾坤?他这种花花公子,自然是几句漂亮话,就把你收服了。”段成冀最宠成钰,看着她对项家麒的一片痴心,心里不是滋味。
“三哥,我只说一件事,你想一想,再说他是不是可以托付的人。”成钰看着哥哥,见门口没人,压低了声音说:“哥,他这三年以来,和我一墙之隔住着,一心一意照顾我。但是他给我留着清白之身。要等着明媒正娶那一天。你是男人,应该知道,在异国他乡,这种自持有多不容易。别的我不想多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不需要你们都认可他。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段成冀回到自己房间里时,项家麒还躺在床上。
刚才他晕过去时,段老爷也有些乱了阵脚。他本想教训教训这小子,可并不想闹出人命来。
眼看着他面如死灰,气息不稳,段老爷也有些後悔让他们一直跪着。其实他只是让朱儿跪着,可是这实心眼的项家麒也非要陪着,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子,还要以死/相/逼的陪着,想想更加可气。
眼下项家麒虽是醒了,可还是头晕脑胀,只能在床上继续缓着。
“好些吗?朱儿急的不行,怕你有个好歹。”段成冀坐在单人靠椅上,口气公事公办。
项家麒本来用手臂挡住眼睛,压着头疼。他勉强坐起来些,对段成冀苍白无力的笑笑:“能有什麽好歹?我本就是晕给别人看的。我不倒,她还跪着呢。”
段成冀冷笑一声,那人刚才明明气若游丝,不管怎麽掐人中,抹万金油都不醒,此刻还逞上能了。
“没事就好,朱儿是不可能和你走的。项先生还是早些回北平去吧。我听说令尊病重了。”
项家麒垂下眼帘道:“是,我明天下午的火车。走之前,我想有几件事托付。首先我要谢谢三哥你。没有你,就没有我和成钰的今天。”
段成冀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自己救成钰,可不是为了他项家麒。
“其次,我这次是带了礼来的。在外面车上。一会儿可以送进来。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古玩字画,都是珍品。我若是能光明正大的回来娶朱儿,就把这些东西当聘礼。若是我有个好歹,身不由己回不来,这些东西,就留给朱儿,当她以後的嫁妆。我们虽是自由恋爱,但是我有分寸,朱儿若日後想嫁给别人,是不比任何人矮半分的。”
段成冀眼神闪烁。他想起刚才妹妹说的话,项家麒这混世不羁的皮囊下,竟有颗怜香惜玉的心。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不留情面:“什麽嫁妆不嫁妆。我们段家还能短了她不成。再说,她刚才嚷着,你若不回来,她要削发为尼呢!“
三哥口气不善,但竟然传递这样的体己话,可见态度有所转变,项家麒心里暗喜,他又撑着坐起来些。
“三哥,还有一件事拜托。你若是方便,还是把朱儿藏到别的地方吧。这宅子里人多眼杂,不安全。我这次回去,不知家严什麽时候能有起色。而且,我也该是时候接手家里生意了。如今有了朱儿,我不能总是一味的贪玩。我不在的时日里,朱儿的日子一定不好打发,您多费心。”
段成冀听了此话,确实满意,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谢谢三哥。麻烦您差人,把我的下人叫进来,带上东西。我不能久留,就此告别了。朱儿就拜托您了。”
天柱送了东西,小跑着进了段成冀的屋子,被项家麒的脸色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爷。怎麽了这是?”他弯着腰跑到床前,看着项家麒近乎透明的面色,说话都不敢大声。
“没事,天气太热,有些头晕而已。东西都放下了?”
“哎,您放心。放在楼下了。这里是怎麽了?都肿了?”天柱忍不住要摸项家麒的鼻子下面,那人中又红又肿。
项家麒刚才只觉得那里火辣辣的,此刻一摸,疼得直咧嘴。这段家人看来真是对他一百个不待见,掐人中时,是下了狠手了。
“不碍事。天柱,你能不能帮我一把。我走不了。”
“你别动,我来。”天柱蹲下身,熟练的从身後拽起项家麒的胳膊一抄,那人借势趴在他背上。
“待好了,走,咱们回家。”天柱身体好,腿有劲,蹭的一下起身,背起项家麒,冲旁边的段成冀微一点头。快步下楼。
段成冀耳边是“噔噔”的下楼声,没一会儿,天柱背着项家麒出现在楼下的车道上。只见刚才还嘴硬的项家麒,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软软的趴在天柱背後。阳光一照,那张尖脸白的可怜。段成冀看着那背影,竟然有了心酸的感觉。
这是项家麒从小到大多次出现的场景。天柱长年追随项家麒,他每回在外面突然不舒服,肚子疼,或是犯了喘,天柱都是这样背着他。一转眼,就从两个小男孩,长成了大人。天柱如今都娶了媳妇了。此刻背上的人,比三年前又轻减了好多,想想家里的情形,天柱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此刻二楼的一扇窗户里,响起了他熟悉的声音。
“从璧哥哥,从璧哥哥!”天柱停下,回转身。那窗户里是成钰的身影。
项家麒也忍住头晕,直起头,远远看着姑娘那依依不舍的小脸,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他没力气喊,也不敢下地,怕在她面前,又一头栽到地上。他所能做的全部,就是伸直手,用尽力气,挥舞手中的手帕。项家麒知道,段成冀会把他的话告诉朱儿,他虽然不放心,却也只能独自北上,去面临下一个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