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窗外的鸟叫的欢畅。段成钰睁开眼,觉得没来由的心情好,空气里深秋的味道都是清甜的。彻底醒过来,细细一想,才意识到昨晚又见到了那人。
段成钰警告自己,不可盲目放纵自己的心情。现在的她好似一只气球,嫋嫋的升起来,她需要在“啪”的一声爆掉之前,把自己拽回来。项家麒还是项家麒,他的家室还是摆在那,这重逢并没有什麽改变,今後终将面对他原配夫人的问题。
今天上午有几堂法语课。昨天项家麒临走时说要送她,不知怎麽个送法。
成钰起床梳洗,吃了两片面包作早餐。碗筷还没收拾乾净,听到窗外有叫声。
“朱儿。”
成钰赶忙跑到小小的阳台上,那人站在近在咫尺的隔壁窗户里。迎着阳光,笑的明媚。
“终於能开窗了,这一年,我怕你看到我,从来没透过气。”那人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他已经穿戴整齐。今天为了出门,他穿了西服马甲。乍一看上去没什麽毛病,但是这麽好面料的衣服,竟然尺寸不合适,活像落魄青年为了找工,临时借了公子哥的好衣裳。
“你在这里没有合适的裁缝吗?这衣服该改改尺寸了。”成钰说。
阳光下,那人不在乎的笑着摆手:“这里不是北平。没人认识我。穿成什麽样都无所谓。我是最不在乎吃穿的。”
成钰撇嘴,这种话,只有不愁吃穿,也不用吃穿装点门面的人才会说。经历了窘迫的日子,她段成钰才知道,这不在乎三个字有多奢侈。
“朱儿,你几点上课?咱们出发吧。”那人指指楼下。成钰回身看看挂钟,时间差不多了。
“嗯,楼下见。”
走过千百次的S型小巷,今日是第一次有人陪着成钰一起走。她有些拘束,生怕碰见认识的邻居,会以为他们同居了。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早上好。成钰不记得见过他,但总觉得他笑得意味深长。
“要去坐地铁吗?”成钰躲在他身後问。
项家麒没说话,到了巷子口,看到街边停着的黑色轿车,向成钰努努嘴。
“坐汽车吧。方便些。”走到车子跟前。项家麒给成钰开了车门,看着她上车,小心关上车门。走到另一边上车。
“你包的车?我怎麽从来没见过巷子里有汽车?”车子启动,高鼻子司机开得很慢很稳。成钰问道。
“我没敢让他开进来。巷子窄,开进来汽车太明显。我怕你疑心。”
“项少爷为了躲我,也真是煞费苦心呢。”成钰酸酸的说。
“朱儿,这不都是为了成全你的体面?”
成钰听了无从反驳,只得不说话。
到了学校,离大门还有些距离,项家麒就贴心的让司机停下来。
“朱儿,在这里停好不好,还是送你进去?”这人最是周全,他知道成钰不愿意让同学看到他,但还是要徵求她的意见。
“就这里最好。”
“好,那我下午来接你。也在这里等你。”
成钰摆手道:“已经很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项家麒下了车,给她开门,手垫在车顶上,怕她磕了头。
“下午带你出去玩。等我。”
下午课程结束,项家麒果然准时守在学校门口。
“你要带我去哪里?”成钰转头问和她并排坐着的项家麒。
“跳蚤市场,你去过没有?我每星期都会去,能淘换不少好东西。”
成钰确实是没有去过旧货市场,她一个人,怕那里太乱,不太平。
事实上,旧货市场并不比中国的菜市场混乱。家家户户在一条街上摆出旧式的玩物。也有一些摊位卖便宜的鞋帽用品。
项家麒一进了市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两眼放光。他很快就在杂乱摆放的摊位里发现了一只青花花瓶。瓶子的底部被钻了一个大洞。应该是被现在的主人用来做了电灯托。
项家麒抚摸着那个窟窿,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抚摸着一只生了病的宠物。
他指指洞旁边隐约漏出的字迹,板着脸对成钰说:“好好的一个官窑青花,被他们糟蹋了。”
成钰试图辨识那字迹,只看到一个“大”字。
“这应该是雍正年仿的永乐青花。你看这圈足,是泥鳅型的,打磨过,胎质也比明朝的薄。雍正年的青花本就不多,都是精品,真是可惜了。”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花瓶上一条细小的裂痕,微不可闻的叹气。
这只花瓶,因为已经残了,卖主也不知道它的价值,项家麒只花了几十法郎就买了下来。他郑重的捧着花瓶,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对成钰说:“近几十年,好多好东西流传到了国外,特别是溥仪被冯玉祥赶出宫之後。按理说宫里的东西,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私产。他爱怎麽处置怎麽处置。可是那哥俩大手大脚惯了。这些个无价之宝,仨瓜俩枣就贱卖了,还有一些东西,压根就是英法抢去的。这些人、连中国字都不认识,怎麽欣赏,怎麽把这些宝贝保存好?”
“那你这一年多,还发现好东西了吗?”成钰抬着头,快步追上他问。
”嗯,有的在旧货市场,有的在文物店、还有拍卖会。我娘给我那点私房钱,我都干这个了。”
两人正走着,前面一个摊位的法国女人招手叫他们。
“中国人吗?这里有中国货,你们看看?”
那摊位极小,就是地上铺了块布,上面有一些陈旧不堪的小玩意。
“先生,你先帮我看看,这上面画的是谁?”摊主举起一个玻璃鼻烟壶。上面是精美绝伦的大总统半身人像。背後写着:大总统雅玩。一忍可以制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落款是马少宣。
项家麒左看看右看看,不屑的把瓶子丢给摊主说:“不是什麽有名的人。我也不认识。按照这背後的字写的,应该是鼻烟壶主人家里的亲戚。”
成钰站在他身边,疑惑的瞪大眼睛,但没敢出声。
摊主不死心,继续问:“这画像这麽精美,竟然只是画的自己亲戚?”
项家麒已经开始用手指扒拉其他物件:“那不是画的,把照片塞进瓶子里贴上去的。所以看着像真的。”成钰开始忍不住要笑了。
摊主这回彻底失望道:“亏了我五法郎买的呢。亏本啦。这位先生。你看看我摊位上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这个小瓶子可以送你。”
成钰简直要把持不住了。那人还是不动声色道:“这样吧。我给你两法郎。你把这瓶子给我。也不算亏的太多。”
摊主犹豫了一下,项家麒还在装模作样的摆弄起他东西,并没有多看那鼻烟壶一眼。最後他的精神战术胜利,两法郎拿到那鼻烟壶。
项家麒握着这小瓶子转身。成钰已经要忍不住了。她用手使劲捂着嘴。项家麒看她的样子,也要笑出来,乾脆拉了她的手,往街边跑去。
逃离开摊主的视线後,两人再也忍不住,成钰笑到腰都直不起来:“你这人,平时看着一脸老实。说起唬人的话,脸不不变色的。那明明画的是你表舅呢,还说是别人家亲戚。”
项家麒笑的蹲在地上:“哎哟,笑的我肚子疼。谁让他不懂行。我早说了,这些人就是糟蹋东西。马少宣的内画壶,画得和照片一样,我说是照片,他还真信了。我得拿回去给我表哥们看看。”
“哎,你这人,不知道什麽时候,我被你骗着卖了,都不知道。”成钰扯着自己的衣襟说。
项家麒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点褶皱的西装,赶紧正色道:“我向我表舅发誓,以後绝不唬朱儿一句。”
成钰气的用小手打他:“你表舅早驾崩了,还能管你!”
旧货市场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散去,土地上留下一片狼籍。项家麒似乎还意犹未尽。他和成钰两人,把一下午的战利品装上车。
“朱儿,去吃饭好不好?晚上可以去看铁塔。能看到巴黎的夜景呢。”项家麒上了车,徵求成钰的意见。
段成钰自打来了巴黎,还没有去过铁塔。骄傲的巴黎人,嘴上管它叫难看的工厂烟囱,但是晚上还是会成双成对的上去看夜景。这种浪漫的地方她平日里都是绕着走。但这一次,她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项家麒把成钰带到一条小巷深处的小饭馆。屋子里也就能容得下六、七张桌子。总共就一个跑堂的。
“你尝尝这里的镶牛肚。我一想吃北平的卤煮了,就来这吃牛肚,虽然味道不一样,但好歹是个安慰。”项家麒看着一页纸的菜单说道。
成钰对法国菜没什麽研究。刚来的时候倒是和若薇一起吃过蜗牛和鹅肝。看来法国人也是吃下水的。她由着项家麒大包大揽,从头盘到甜食,点了个遍。
“我们上海的洋派公子们,都喜欢吃西餐,恨不得顿顿吃面包牛排。还是你们北方人更念旧呢。”
成钰吃着盘子里的沙拉,看着项家麒一脸痛苦的吃生菜叶子。
“那都是装的。天天吃西餐试试。谁难受谁知道。”项公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落伍,他心目中大葱炒鸡蛋就是美味了。他这麽毫不掩饰的土气,倒让成钰刮目相看。
镶牛肚是用白葡萄酒淹了整夜,再裹上面包屑炸过。味道浓郁,外焦里嫩。成钰吃得很满足。
对面的项家麒用两根手指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拿着叉子随意扒拉着盘里的牛肚,一味的含笑看着对面的人。
"怎么不吃东西?"成钰放下刀叉问。
项家麒也顺势放下叉子,拿起手旁的红酒杯,顺着头顶的光晕画圈。暗黄的灯光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浮光掠影。
“今天这种日子,应该干杯的。”他把酒杯举向成钰。
“为了什么干杯?”成钰嘴里虽然问着,却也配合的举起杯子。
“为了下午淘到的宝贝,为了有人陪我淘换宝贝。这一年多来,都是我自己独来独往于旧货商店,没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没人知道我当成宝的这些东西的价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项大公子浅酌一口,抿了抿嘴唇,似有几分委屈。
成钰没有继续喝,看着这诉苦的人,虽说知道他是娇情,却忍不住心疼,仿佛这一年多自己的独来独往,是让那人孤独的因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