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故事吗?」
苏曲乡偏头,向後坐直:「你的问话方式,像在吸引一个幼儿园孩童。」
卞一檀低笑,也许是酒意没退尽的缘故,他随意地合十顿了下头,做了个有模有样又颇具诚意的道歉姿态:「我的错,会改进。」他用桌上的面纸盒捋了捋布满摺痕的相片,「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我父亲的事告诉你,先讲一些他和我分享过的事。」
苏曲乡的两臂往桌上一放,似乎很感兴趣:「你只提过你父亲不在了,是班上男生问你的那次,我才知道了他的职业。」
「我不想提起逝世的家人,要讲,也得看对象。」卞一檀面容平静,「你我一定会说,但不是现在。」
苏曲乡嗯了声,一一端详起相片中的人,里面有样貌稚嫩的卞一檀,看是十三、四岁左右,另有一位在宋之枫的那张中正是站在卞麟的右侧。他个儿很高,由於衣着宽松而看不出体格的精壮程度,只觉他偏瘦,肤色似加了半滴白色颜料的小麦色,不会过深。在她的审美中,他是好看的,但和卞一檀给人的感觉却迥然有异。
「你母亲说,他没有音信很多年了。」她指着那位男人道。
「是啊。」卞一檀撑住头,「这是我国中时拍的。他大我四岁,和我父亲是忘年之交,这年他高中毕业,去了英国读书,後来我会选择去牛津,有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当时在那里的电视台实习。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在四年内拿到四门专业学位的人。」
苏曲乡心生佩服:「你修完三个专业……我就觉得很厉害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话不假。」卞一檀续道:「实习完後,他离开了英国,去当了职业军人,等过几年再见到他,就已经是记者了,经常跟着我爸到处跑,做报导。」
「他是个怎麽样的人?」
「混不吝,会在撞球馆惹是生非的那种。」卞一檀敲着桌面,笑容在眼睫上浮动,「假如把在学生粗分为两类,一类是抵制权威、摒弃教条的thelads,另一类是师长眼中的好学生,thelads眼里的书呆子,那他肯定被归类为前者。所以说,坏学生一定不爱读书,脑子不好使吗?我不这麽认为,相反地他们可能还较重点班的孩子来得聪明,只是懒得读,或者根本不想读。」
「感觉是个有趣的人。」苏曲乡托着下颏说。
卞一檀瞥向她:「如果他还和我有联系,我可不想你跟他有接触。」
苏曲乡抬了抬眉,回望他。
「绝对会被他教坏。」
「我也没有很乖。」苏曲乡看了眼桌牌,「坏的想法还是会有,只是选择不做而已。有时也搞不懂,『乖』的定义究竟为何。」
卞一檀将相片收起,问:「坏的想法,例如什麽?」
她眼神一黯,沉默不语。
例如啊,她曾诅咒过她的父亲哪天能在路上被车撞死,也想过各种能伤害他的作为,这些念头她今日回想起来,都觉自己是给恶魔附了身,邪恶到她不愿承认自己有过。
那不像是她,但的确是她,是她人格分支中的一节,最不能见光的那面。
「记不清了。」她以一个老掉牙的手法揭过这问题,「你想说的,就这些吗?」
「看你还想听什麽。」卞一檀起身,「我先去泡咖啡,你要喝吗?」
苏曲乡摇头,指他的口袋:「那张相片能再让我看看吗?」
卞一檀把相片递去,走往吧台。
吧台为半开放式,至多容纳四人同时走动。
挑豆子时,宋之枫走出独立的休息室,揉着颈子向他要了杯美式,坐在大理石制的中岛旁看他。
「辞典的进度还行吗?」卞一檀背着她问。
「没超前,也没落後。」宋之枫摆弄起花瓶里将谢的花,「你挺多年不碰酒了,以前倒是喝得很多。」
「那是你没看到。」卞一檀拣了有田烧滤杯,垫上滤纸,将咖啡沿着纸缘缓缓倒入,滴滴答答,咖啡落入玻璃壶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宏亮,「刚失明的那几个月,一离开重建院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灌酒。那时拒绝跟你住,也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那副模样。」他把咖啡轻轻放到她面前,自己倒不在乎咖啡的风味,只随便用咖啡机冲了杯,就倚在吧台旁啜饮。
「你父亲他,会感到很欣慰的。」宋之枫有感而发,「把自己遗失的某部分找回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活得越久,越难找,也越没有动力去找,尤其是在经历一个让生命变调的意外後,这几乎成了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但你做到了。」
「这是好事吗?」卞一檀似是自问。
宋之枫看着杯口,说:「总之不会是坏事。」
回到苏曲乡那儿时,她左手横过桌面,正趴着睡觉,相片则静躺在她右臂的臂弯中。
见她手心残有墨迹,卞一檀摊开来看,读那几个名词:小时候、父亲(上头打了个叉)、求学阶段、女……(被蓝色的原子笔涂到辨不清字型)。他暗自猜着,这是她想问他的事。
他的目光重回到父亲那两个字上头。
「伊拉克战争啊,是美国未通过UN安理会授权就发起的非法战争。」2004年二月,十六岁就收到牛津大学录取通知的这年冬天,全家到瑞士旅游时,卞麟在坐上通往山头的滑雪缆车上,同他说起听似遥不可及的时事,「真不晓得,这场战事何时会落幕。」他叹道。
彼时的卞麟没有想到,这场战争一打,就是九年,而他没有等到终战这日便走了。
尔後,卞一檀在曾审讯过海珊的CIA特工的着作中,读到:「海珊:『治理伊拉克并非易事。因为你们不懂伊拉克的语言,不了解伊拉克的历史,不明白阿拉伯人民的心思。你们将一败涂地。』」
时至今日,仍能见到中东多国对美国的仇视之情,不分老少,普遍扎根於当地居民心上。好比他一位中国友人到叙利亚探访一位同学时,那儿的军人见他有着东方脸孔,便予以热情招呼,听闻他是中国人後更是欣喜,忙取了家中上等的咖啡豆招待他,还一面拍他的手臂,一面用英文说着:「Chinagood!AmericaNoNo.」
因着父亲,七、八岁时的他,开始去关注许多同龄人听都没听过的议题,他没有深入探讨,只是读、只是看,想知道父亲接触的都是些什麽,但是那於年幼懵懂的他,彷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上演的事;父亲走後,失明多时的他,一点一点地去回忆童年片段,想着,父亲还和他说过哪些被他淡忘的事。诸如卢安达内战、狮子山内战、车臣战争等等,在长大於课本中习得之前,他都已经透过父亲的口,知晓了这些离他很远很远的历史了。
卞一檀张开眼,眼白上爬着数条血丝,他觉得眼睛很乾,涩到会痛。
他仰头点起眼药水,苏曲乡在他把药水瓶塞回裤袋时恰好醒来,迷离中见到他睫毛尾端的光,以为他是哭了,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发声,愣愣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