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價值連城的小忙 — (11)「原來你有預謀。」

正文 一個價值連城的小忙 — (11)「原來你有預謀。」

(11)

清晨的微光刚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张雁鸣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缘,静静瞪着隔壁床位。

连城正睡得香甜。坏掉的床垫、窗外的风雨声、陌生的环境、同室的另一个人,似乎都无法影响对方的睡眠半分,却每一样都严重造成张雁鸣的困扰,害他七早八早醒来,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睡着过。

他微微倾身,两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掌心揉搓双颊,满腔懊恼。

这一切都不该发生。妹妹缺席的时候,他不应该同意和连城两个人驾车出游;明明感觉冷,他不应该放任连城打开车篷不加阻止;对方爬上床来胡闹的时候,他更不应该……不应该……回忆一瞬涌上来,昨晚的细节历历在目,所有意外当时被碰触到的身体部位又火烫起来。

振作点、清醒点!连城是妹妹的男朋友!对妹妹的男朋友抱持好感,甚至生出情意,只会招来更大的痛苦,甚至增加性倾向被发现的风险。

许多年来,他最惧怕的就是同性恋的身分暴露。

现在还是怕,只是年龄渐增,寂寞滋长,终究压过了恐惧。遇见连城的时候,他觉得时机正好,有个声音从心中冒出来,悄悄说着,这个男人真是好看啊!笑容迷人,交谈令人愉快,或许他可以试试拿出一点勇气。

当然,那一点点的勇气很快就被现实击碎。妹妹的异性恋男友,集合全世界的勇气也没辄。

张雁鸣移开手掌,望着隔壁床那张一无所知的睡脸。

连城只是长得帅罢了!外貌是不可靠的,他一定能找到够多的缺点,或者某项无法接受的特质,就此从困境脱离!他几近徒劳地努力劝说自己,双眼死死瞪着安睡中的那颗漂亮脑袋,揪着眉头,彷佛这样就能透视表面,看见对方的黑暗内在。

连城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总裁蹙眉瞪眼,凶恶得像要来场乡间小屋杀人事件。

他吃了一惊,嘴角原本噙着的慵懒微笑刹时僵住。

「早……早啊?我……呃,是不是有事冒犯到你?」昨晚打呼?梦游?说很糟糕的梦话?

张雁鸣这才感觉到自己面部表情的过度紧绷,他搓了搓脸,叹口气道:「如果有的话就好了。」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当然总裁不会多做解释,他就这麽离开了房间,走前还不忘催促连城加快动作,快点起床梳洗下楼退房。

他们倒没料到,退房之前还能享用一顿包括在房费之内的早餐,而且一点都不马虎,传统上该有的菜色样样不缺,加上一大壶浓郁芬芳的早餐茶,是最大的亮点。

餐桌对面,张雁鸣借了笔来,正垂着视线写东西。桌面不宽,连城手持刀叉切割食物,眼睛却很难不注意到总裁的长长睫毛。

这是他们第三次分享同一张早餐桌,连城发现对方的清醒能力和环境的陌生程度成正比,今天一点也没有爱困的样子,方才莫名其妙的奇怪情绪也已经收拾起来,看不见半点痕迹。

至於连城,心情轻松得连他自己都意外。

本来他把这趟旅行当成应酬公差,不期待获得精神上的放松。然而其他人此刻全都离得老远,乡间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早餐好吃,又经过昨晚的胡闹,对总裁的敬畏之心被亲近之情取代不少,理所当然值得一份好心情。

察觉到对面散发出的可疑气氛,张雁鸣抬起头,用眼神表达无声的疑问。连城没闪躲视线,微笑着反问,「在写什麽?」

倒是对方的视线很快躲了开去。

「付小费。」

喔,是支票?他伸长脖子,看见票面数字,笑道:「嘴巴说着小费,写下来的数字却是收购。」

「这个地方昨晚帮了大忙,我的谢意就是这个数字。」

「至少你没把整个村子买下来,铲平了盖购物中心。」

张雁鸣撕下支票,收起本子,改拿刀叉的手停顿在餐盘上方,「百货商场不是万历的事业,盖在这里也不适合。」认真的语气里充满疑惑。

「我的意思是……是……算了,」连城放弃说明,端起了茶杯转移话题,「这茶很香。」

总裁眼睛一亮,建议道:「加点牛奶或柠檬,味道更好。」

「真的?」

连城平常都喝咖啡,来苏格兰喝茶全是入境随俗,对茶一窍不通。他知道张雁鸣在英国读过书,当然懂得多,於是认真请教,问了不少问题,也试着实际添加牛奶,茶香果然有所变化,嚐到更多层次的醇厚甘美滋味。

连城对早餐茶的认可与兴趣很投张雁鸣的喜好,两人从英国茶一路谈到张雁鸣的留学经历,内容轻松稳当,没有再爆出尴尬的对话,是自凉亭相识以来,堪称气氛最自然的一次交流。

直到旅馆老板在外头鸣喇叭叫唤,才结束了这顿意外愉快的早餐。

离去前,他们向看顾酒馆柜台的年轻人道别,张雁鸣递出支票,解释着自己虽没有现金,仍想表达谢意。

年轻人本来就不信任现金以外的支付方式,再看到票面数字,瞬间所有心里的想法全部显现在脸上。

在对方又说出什麽话伤害总裁的自尊心之前,连城压低声音,抢先开口,「房钱已经付清,就算小费跳票也没损失不是吗?拿去银行试试吧!」他笑着拍拍对方的肩膀,也塞了几张小额美钞,聊表心意。

在年轻人满脸不以为然的怀疑眼光目送下,他们走出酒馆,终於离开这座小村庄。

*******

外头的气温比昨天出门时低了几度,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乌云与细雨交替,一阵阴一阵雨,没有太阳,也没有强烈的风雨。

车行约一个半小时,十分顺利。他们在镇中心的银行门口下车,旅馆老板从驾驶座车窗朝他们挥手道别,便继续开往城镇的另一头。

张雁鸣在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久违的满格讯号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总裁打电话回庄园,连城则逛进隔壁商店询问交通资讯。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总裁又在皱眉头。

「小蝶说现在没有人手来接,要我们晚一点再联络。」张雁鸣瞪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萤幕,对结果不太满意。

「正好,这份公车时刻表可以派上用场。」连城扬了扬刚取得的一叠观光指南。

搭公车?张雁鸣有些迟疑。他不喜欢公车,觉得那是不可靠的交通工具,人生当中也没搭过几次。

连城看得出对方的不情愿,「或是你想留在镇上等?我都可以。」

张雁鸣很想任性地表示他全都不要。

他瞧了眼时间,又看看周遭环境。小镇再怎麽纯朴可亲,终究还是不敌想返回住宿地的强烈念头。

「就搭公车吧!」

两个人都是口袋空空,为了付车钱,他们先从提款机取得现金,再到一旁的商店买两把雨伞,找开大钞之余,也为诡谲多变的天气多一分准备。

这些琐事,自然而然都由连城操办。张雁鸣看见对方离开商店时还拎了只小塑胶袋,好奇他买了什麽,又觉得事不关己,不宜过问。

公车很准时,误差只有几分钟。

车上小猫两三只,空位居多,张雁鸣选了靠窗的位置,连城则挨着他坐。

车行颠簸,两人不时碰触的肩膀起初很分张雁鸣的心,随着时间拉长,车里的强劲暖气便占到上风,密闭空间既暖且闷,让睡眠不足的脑袋变得昏沉,眼皮一下闭起,一下又睁开。渐渐地,闭起时多,睁开时越来越少。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拉扯手臂,他惊醒过来,听见连城的声音嚷着快点快点。他的脑袋昏沉糊涂,搞不清楚状况,急急忙忙跟在连城身後下了车。

公车绝尘而去,留他们在一条无人的道路旁。极目四顾,一支孤零零的站牌是视野范围内唯一的人工产物,与张雁鸣想像中的住处附近截然不同,倒是有昨天傍晚遇难时的强烈既视感。身旁的连城同样一脸茫然,他不确定那该算令人欣慰还是更加忧心。

「怎麽回事?我们搭错车了吗?」

他抬起头细读站牌标示,连城也凑过来看,後者的表情从困惑到恍然大悟,最後露出苦笑。

不是搭错车,是下错站。

这一站的名称跟他们的目的地无论拼法和读音都太过相似,像到对外地人来说根本是个陷阱。

「我正在打瞌睡,以为听见我们应该下车的站名……」察觉总裁投过来的目光不太亲切,连城忙又辩道:「你也一样在睡觉啊!责任应该平分。」

「我会睡着是因为昨晚严重睡眠不足。」总裁也跟着辩解。

「怎麽会?不是把正常的床换给你了吗?」

「就是你那麽做了,我才睡得更不好!」

连城诧异地瞪大眼,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问,「掉下床的时候,你是不是撞到头?」所以才做出这种没道理的奇怪发言?

他一脸关切,靠近几步,作势要检视对方的後脑勺。

张雁鸣立刻退开几步。他紧皱眉头的模样,在连城看来分明就是头在痛。

「我们……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行吗?」

总裁说的我们,实际上当然是连城想办法。

他的视线在手里的指南和站牌之间来来去去,没多久,发出一声欢呼,「好消息!我发现我们可以走路,大概三公里——」

总裁点点头,步行三公里勉强可以接受。

「——就能抵达昨天没去成的修道院遗址耶!」

什麽?「不是在说走回住处?」

「那不行,太远,腿会断。」

连城摇了摇手,抬头又确认了一次站牌上的时刻表,「下一班车要两小时才来,横竖就是那麽多时间要打发,我们散个步、逛一逛,完成这趟行程的目的,再回来搭车,不是更圆满吗?」他越说越是振奋,开始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下错站,「不觉得叫我们在这里下车的正是命运吗?我们不能违抗命运的召唤啊!」

关於这个多管闲事的命运,张雁鸣有好几个难听的字眼想讲。

他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灰扑扑的天空、飘忽不定的乌云。这两天的临时计画、说走就走,下场包括座车故障抛锚、暴雨、泥泞、寒冷、鬼屋住宿、腰酸背痛,更令人发指的是有人指控他可能跳票!现在又要说走就走,很难不感到担心。

然而,面对连城有如作弊的灿烂笑容,一切的担心都像徒劳。他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早知道就该选择留在镇上等待。

直行大约一百公尺,就是往景点的岔路,路面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得走得格外小心。皱巴巴的裤管难免溅上污泥,鞋子更加惨不忍睹,幸好那个天杀的命运还有点良心,阴阵雨逐渐转为阴天,一半路程之後已用不上雨具,比较起昨日的狼狈实在轻松太多,他们边走边聊,不时还有闲情逸致慢下脚步欣赏周遭景致。

小径最後连上一条可供双向行驶的车道,本该是他们昨天驾车过来的途径。

想到驾车,连城的歉疚便涌上来,「你觉得被我们抛下的奥斯顿马丁还有救吗?」

张雁鸣耸耸肩,他并不太懂车。

「坏就坏了,大哥的收藏满坑满谷,奥斯顿马丁就有三四部,他不会介意。」他想了想,又说,「远溪出生後他放弃了许多嗜好,包括不适合搭载幼童的跑车,很可能他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部车放在英国。」

连城惊诧道:「是大哥的车?」

哦?改口叫大哥了?「是大哥的车。」

「不是你的车吗?」

「从没说过是我的车。」

连城将他们在车库的对话快速回忆过一遍,总裁还真的没说过。他忽然感到忧心忡忡,张龙腾不在事故现场,要解释,要请罪,都得再费上不小的功夫吧?不知道对方的脾气如何?最坏的情况是不是需要全额赔偿?

张雁鸣倒不觉得连城有烦恼的必要,「暂且不说这件事不该由你负责,如果大哥真的要找你麻烦,你就雇用张蝶语大律师处理吧!我们家的律师不敢打赢大小姐,保证一毛钱都不会让你出。」

连城吐舌头笑道:「我随便增加大小姐的工作量,因此挨骂挨揍的时候,总裁记得来救我喔!」

大哥是大哥,叫我就是总裁?张雁鸣颇有些不平衡,又自觉无聊可笑,更怕被发现,心中忐忑,连城接着说起的霸道律师张蝶语的各种丰功伟业,倒有一大半没听进耳里。

*******

三公里路,消耗的时间没有想像得久;眼前的景象,却是远远胜过预期。

坏天气里的冷僻景点没有半个人影,空荡荡地杳无人迹,为已成废墟的修道院遗迹添上平时难有的萧瑟气息。

选择这一处景点,爱的就是这一款风味。张雁鸣知道自己该庆幸下错站牌,走了三公里泥泞小径外加上坡路,才有此刻恰到好处的时机。

但是他不是很甘愿满足那个此刻正天花乱坠歌颂命运安排的家伙。

他摇摇头,想起今早开始在脑中列举的那份优缺点表单,嘴角不自觉勾起。说话浮夸照理该归进缺点列,可是就他的感受而言,却是一点负面的影响也没有。

连城忙着用手机镜头猎取美景,每一处都不放过时,张雁鸣只是在废墟中信步闲逛。

整个景点的范围并不大,它的地势与位置带来的开阔视野,是另一项珍贵资产。

荒野环绕坡顶遗址,铺开来像一疋无接缝的画布,绘着无穷无尽的绿,缀着黑钻般的岩块,绵延起伏,直到尽头的一泓海蓝,和天空连成一气,又从湛蓝到浅灰,通过头顶上方,朝向另一侧无限延伸。

张雁鸣伫足在石墙外缘,极目远望,湿润的青草香随着几次深呼吸涌进肺腑,说不上芬芳,但是清爽透凉,很是舒畅。

他听见快门声,转过头,连城放下手机,正冲着他笑。阳光终於突破云层,撒在山头、绿地,撒在连城的发上脸上,闪闪发光。对方没穿外套,爬坡时流下的汗水让衣衫紧黏住身体,描出的线条几乎有害风化。他昨晚没敢多看,现在却难以移开视线。

这坡顶的景色,的确超乎预期。

张雁鸣背倚石墙,席地而坐。不久,连城也加入他,在亲近又不失礼貌的距离外坐下来。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让空气变得暖和起来。连城从塑胶袋里拿出两瓶水和数条巧克力,对半平分。

张雁鸣道谢接过,嘴角忍不住泛开一抹笑,「原来你有预谋。」

「冤枉啊大人,明明是有备无患。」连城也笑着回应。

张雁鸣咬了一口巧克力,味道甜得吓人,不太符合他的喜好,却也不觉得讨厌。

「其实,这两天一夜的经历,不是全部都很糟糕。」

「真是慷慨的评价,跟〝旅馆的浴室很好〞的等级一样吗?」

「你要抓着那句话追打多久?」

「不晓得,直到你愿意实话实说为止?」

「好吧,」张雁鸣轻叹一口气,「往後遇见不喜欢的事物,我会尽量老实承认。」

「太负面了,怎麽不说遇见喜欢的呢?」

他们交谈时,视线是接触的。连城觉得总裁的眼神一瞬间柔和许多,甚至掺进些许他无法理解的感伤。他来不及确认是否看错,对方就把视线收了回去,遥遥投向远处。

「我说了尽量,不是百分之百做到。」

张雁鸣微微一笑,「不过,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甚至昨天,如今回忆起来也很特别,算得上一生一次……我希望真的是一生一次,无论淋雨,还是旅馆,都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我倒不介意多重复几次,尤其是万历大总裁付不出旅馆钱的难得场面。那一刻,价值连城!」话说完,连城大笑起来。

「小心点,别忘记这里也是杀人弃屍的好地点。」张雁鸣摇着头,却也没忍住笑声。

或许是环境的缘故。远离尘嚣,置身辽阔的荒野,世俗的烦忧忽然变得渺小变得无足轻重。

想要保持距离的企图再次失败,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安,堵塞在胸口的滞闷也没有加重,反而有一股微温,慢慢扩散开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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