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早起不是问题，连城办得到，只是心情有差别。六点起床跟六点必须起床，後者的压力就是大。
他在六点二十分踏出房门，窗外才刚有一点日出的迹象，屋子里已经听得见各种动静。
张蝶语昨晚要他准时出现就好，别太刻意表现。也许那不是个好主意？最後一个抵达早餐桌会不会很尴尬？他快步走向楼梯，心情有些忐忑。
「你是个大骗子。」
听见背後来的声音，连城大惊回头，瞌睡虫一瞬间被吓跑不少。他以为已经被识破，抬眼看见是孙少爷张晓峰，顿时松了口气。他大概知道对方的指控是怎麽回事。
「原来是小骗子在说话。」他靠着楼梯扶手稳住身子，气定神闲回嘴。
少爷一下愣住了，「为什麽说我是小骗子？我才不是！」
「为什麽说我是个大骗子，你就为什麽是小骗子罗！」
「你是姑姑的男朋友，不是照顾动物的人。」
「好巧，发现你其实不是一只小猴子，我也很惊讶。」
「我又没承认是猴子，都是你说的耶！」
「我也没承认是来照顾动物，话全是你们说的喔！」
「你、你说话很奇怪、很幼稚耶！」少爷开始有些火大，「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大人！」
「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这麽特别！」
连城承认自己是真的幼稚，戏弄小朋友不光采，可是看着用力跺脚，气鼓鼓跑开的小少爷，他实在感受不到半点悔意。
这麽一耽搁，他真的成了抵达早餐桌的最後一名。
早饭的地点和晚餐不同，位在大宅的东侧边缘，是一间两面墙壁和部分屋顶都装了大片玻璃窗、日照充足的挑高厅室。
连城匆忙踏进厅内时，大家已经在享用各自的早餐，只有张凤翔在说话，说的好像是昨夜得到的故事灵感。他的眼周下方有轻微黑影，神情亢奋，讲话很快，快得每个字都要糊在一起。连城怀疑对方不是早起，而是熬夜没睡，说不定还灌了超量的黑咖啡和红牛。
除了依然安静的总裁、不开心的孙少爷，众人见到连城便是一阵道早问候，
老夫人亲切询问他睡得好不好，似乎没有人介意他到得不够早。或许是因为他的出现终止了凤三郎的灵异故事也说不定，至少他知道张蝶语一定是感激的。
他在假女友的身边空位坐下，餐点几乎同时送上来，两只玻璃碗分别装着沙拉和水果，一只青绿花纹饰边的大瓷盘里满满堆着吐司培根香肠煎蛋烤马铃薯，热腾腾冒着带香味的热气。
「连城，你说说看想去什麽地方旅行？」刚替自己倒满一杯黑咖啡，就听见张延龄这麽问，连城忙放下杯子，小心翼翼搬出安全答案，「哪里都好，有理想的旅伴，任何地方都是享受。」
张凤翔哈哈大笑，「少来那种正确答案！」
老大也带着微笑说，「我们已经讨论了好一阵子，实在没办法决定三月出游的目的地。爸妈今年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其他人又达不成共识。」说着，笑容里添了一丝无奈，「所以，我们决定参考客人的意见，你直说无妨。」
连城的心中的确有个向往。
他在多年前有段难得稳定的关系，从学生到出社会，持续了三年。
他们认真存了钱，打算用首次的海外旅游庆祝三年的里程碑，目的地是双方都喜欢的苏格兰。计画开始得很早，好几个月的沟通、安排、调整、订票订房订位……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付诸实行的当儿，他们分手了。
花费许多心血，最後胎死腹中的计画，日後一直没有执行的机会，苏格兰从刚开始的遗憾逐渐变成一种怨念。安排行程时浏览过无数次的照片与文字，连城真希望能亲身体验一次。
「保证不是偷偷考验你，快点，说出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呃，苏格兰？」
话出口连城就後悔了。後悔轻信张龙腾的保证，因为所有人都用古里古怪的表情看他，包括张龙腾在内！身旁的张蝶语甚至用看见白痴的震惊表情瞪他。
唯一没有明显反应的是张雁鸣。岂止没有反应，他无神地望着咖啡表面的模样根本不像人在现场。
苗芊芊嗤一声笑，「马屁拍得好直接喔！」
「宝贝别那麽说，客人会尴尬。」
客人很困惑，根本没有足够的资讯感到尴尬好吗！连城很想大声对笑咪咪的张凤翔这麽喊。但是在他能够发出任何疑问，或者撤回提议之前，郑宝妍已经迅速附议，大哥当然支持，然後是老二和张延龄夫妇，很快地，全部的人都同意了。
又是一次除了张雁鸣以外的全数通过，总裁依然不在状况内。
他该不会很讨厌苏格兰吧？
事实原来恰恰相反。
饭後，收拾了行李，张蝶语送连城下楼离开。
他是临时被载下来的，就算赶到最近的车站，除夕当天也难有返乡车票可以买，张蝶语理所当然负起出借交通工具的责任。张家人多车多，年假结束後，她自有各种途径各种司机可以利用，影响不大。
到了车库，张蝶语告诉连城，张雁鸣在最近的一次访谈时被问及最想去旅游的地方，他的回答正是苏格兰。
连城一愣之後，终於明白其他人的反应从何而来。如果他是故意顺着总裁的心意说话，马屁的确拍得太直接明显，在张雁鸣身上多半会收到反效果。
可他不是啊！他根本不知道总裁想去哪里玩啊！
「访谈就刊在最新一期的航空杂志，你不是拿去看了吗？怎麽会不知道？」
「只看了图片，後来忘在你的车里没带走。」连城在车门边伸手一指，杂志果然躺在前座的挡风玻璃下。
「谁在摇摇晃晃的车上读那麽多字？你早点直接告诉我内容不就什麽事也没有。」
「我怎麽知道你是个、是个……只看图片的幼儿！」
「刚才你也没帮这个幼儿说任何话啊！」
「猪队友！」
「猪都不要你当队友！」
「好了啦！」车库门边传来轻笑声，郑宝妍提着大包小包走近他们，「什麽猪不猪的，没有那麽严重啦！」
张蝶语微嘟起嘴，在第三人面前不再和连城争闹。
郑宝妍要他们打开车门，把提袋全部放进後座，说是两位老人家要连城带在路上吃的，还有送给老家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也都是食物。
连城知道推辞不会有用，郑重道谢收下。
趁着张蝶语把後车厢里自己的东西清到车库一角，短暂离开的空档，郑宝妍挨近他小声说，「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大大方方向有权势的人示好根本没什麽不对，大嫂支持你。」
连城哭笑不得，这时候否认，好像不领大嫂的情，承认更加不对，只好闭嘴苦笑。
「不过雁鸣早上清醒得慢，八成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
喔！所以总裁那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吗？连城的双眼亮了起来。
「但是迟早会有人告诉他今年是谁选的苏格兰，你的用心不会落空的。」
这句话怎麽听起来像某种诅咒或威胁？连城的脸色又黯淡下去。
「好啦，食物的保存期限都很短，别放坏了。」全都安置妥当，郑宝妍关上後座车门，拍拍连城的肩头，「一路顺风，开车注意安全喔！」
临去前，她朝连城微笑，眼角闪着介於淘气与狡黠之间的光芒。
「你的表情怪怪的，」张蝶语回到车旁，和连城并肩望着大嫂逐渐远离的背影，「她说了什麽？她是支持还是反对我们？」
「好问题，要是我能答得出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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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在餐厅开工之後过得飞快，连城的时间几乎都耗在店里，没有多余的心力烦恼三月的出游，甚至连想也没想起几次。
在他几乎要忘记这档事的时候，来了一通自称是万历总裁特助的电话，线路的另一头有个快活的男中音说着需要连城的资料以供出国手续之用，希望双方约个时间见面。
约了个休息日在餐厅会面，连城在结束通话後随意瞥了眼桌历。不得了，已经是三月份了！
约定日的当天下午，连城坐在可以看得到店外大马路的窗边等候总裁特助大驾光临。
时间还剩五分多钟时，一名光鲜体面的西装男子从对街穿过马路，来到餐厅大门前。男子看起来大概比连城年长四到五岁，染过的褐色短发微卷，矮小个子，脸蛋和五官也小於多数成年人，一双眼黑圆闪亮，连城忍不住想起年幼时饲养过的黄金鼠。
那人伫足门前，仰头望向餐厅的横式绿底招牌。招牌正中央是店名，带着童趣的圆滚滚字体写着〝三只羊〞，配上像棉花糖又像云朵的绵羊图案，线条简单，却生动，颇受到好评，无论顾客或路人，初次见到，总会停下脚步多看两眼，好奇为什麽餐厅要叫三只羊？
连城和合夥人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上百次了。
答案有点儿蠢，他们三人合夥，两个属羊，一个姓杨。与动物无关的杨先生同时是餐厅主厨，虽然不爽被随便算进羊群里，但是在没人拥有命名才能的绝望情况下只能同意自己是第三只羊。幸好，大部分的客人都比主厨喜欢绵羊，尤其占多数的家庭顾客。
连城很确定这回在门外欣赏招牌的不是过路人。他打开餐厅大门，黄金鼠男的视线转了过来，笑容很是灿烂。
「连老板吗？」那人登上门前矮阶，伸出右手，「前两天和您通过电话，敝姓安，安东尼，是万历的总裁特助。」
连城愣了一下，握过手——跟黄金鼠一样小小的手！拿到对方的名片，低头一看，名片上面印的真是安东尼三个字。
「是真的，不是绰号，也不是洋名，连老板没有听错。」
连城抬头见到对方毫不见怪的笑脸，不好意思起来。他赶紧让到一旁，邀请对方进门，同时为自己的失态讪讪一笑，「安特助一定见过各种奇妙的反应，希望我不是最尴尬的一个。」
「喔不，一点都不尴尬。事实上我很喜欢见到大家的各种反应，因为我就可以顺势提到这个幸运的小故事。」安东尼眨眼笑道，「在我应徵总裁特助的时候——当时总裁还不是总裁，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一天很快会到——总之，竞争非常激烈，到达最後关卡的还有另外两名对手，大家条件相当，总裁难以决定。董事长在旁看了一眼履历表，建议总裁挑选我，因为我的名字很有趣，他喜欢。」
连城笑了起来，「如果是其他公司其他人说的故事，我恐怕会觉得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摇摇头，仍然笑着，「这的确很有万历董事长的风格。」初次见面时，张延龄也是对连城的名字最感兴趣。
「可不是吗？所以任何反应我都不会介意，因为这是个让我事业顺利的好名字。」
「安特助说得很对，你有个好名字。」
「不嫌弃的话，连老板可以叫我东尼，或是跟总裁一样叫我安东，还有几个坏心的家伙叫我阿尼，你知道，南方四贱客的那个阿尼。」他说着做了个鬼脸，「另外有一些我的仇家们专用的绰号，这个，我就不推荐了。」
「好啊！」连城笑着点头同意，「不过，如果我要叫你东尼，你也得放弃老板这个称呼。我这边比较简单，几乎每个人都连名带姓叫我连城。」
他们穿过没亮灯的餐厅，前往後方办公室的路上又聊了不少。安东尼对餐厅的名称感到好奇，还对内部装潢表达了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连城则是惊讶地得知对方不只年长他四、五岁，而是整整十年的差距！那张骗人的娃娃脸今年将满四十岁，年纪比总裁还要大。
安东尼似乎对连城的惊吓感到十分开心，笑咧了嘴，露出白亮的牙齿。
事实上，他的笑容一直没消失过，连城看不出他是真正发自於内的好心情，还是已经练到毫无破绽，但是他的确成功散发出讨人喜欢的亲切气氛。
连城对他已颇有好感，虽然其中一部分可能来自对幼时宠物的美好回忆。
进了餐厅办公室，连城从金属办公桌下的抽屉取出已经准备好的个人资料，两人隔着桌面坐下，开始处理正事。
然後几分钟就搞定了。
英国不需要签证，只有搭机要缴交的乘客名单用得到连城的基本资料。他们还谨慎地影印了护照，互相加了通讯软体的好友，安东尼发给他一份纸本、一份同样内容的电子档，载明去回的日期时间、几个预计停留的城市，最後问他有没有特殊的饮食需求，健康方面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他们简直是在努力找事情做！而且没有半件非当面完成不可。
连城忍不住觉得这场会面有其他的用意。
「你不是为了这些资讯才特地来一趟的吧？」
安东尼笑咪咪望着他，并不否认。
「要命！你们家总裁说了我的事对不对？他狠狠抱怨我对不对？」连城把脸埋进掌心里，发出哀号。
安东尼的笑容变得更深更大了。
「年假结束的第一个上班日，总裁来到办公室，我们三个助理早已等在那里。」他在椅子里坐正，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彷佛正在谈论什麽天大的机密，「他坐下来，没看我们任何人一眼，没打半句招呼，而是对着落地窗说：『小蝶带了个男朋友回家，他这个人——』然後总裁就像这样，」他往後靠住椅背，歪过头，微微皱起眉，望向墙上小窗，「整整两分钟没有说话。」
连城看着安特助滑稽的演出，目瞪口呆。就这样？他这个人真是马屁精？口齿笨拙？不够真诚？讨人厌？为什麽连抱怨都不好好说完！
「不寻常，太不寻常！」安特助用力摇着头，「总之，我们都好奇得要命，三个人猜拳决胜负，我赢了！」
安东尼得意洋洋的表情让连城想把脸再埋起来。
他实在有点害怕知道那个阴阳怪气的大总裁到底在想什麽，又不得不问，「你……你家老板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麽意思？後面要接什麽句子？」
「那正是我们感到好奇的地方。」
「现在得出答案了吗？」
安东尼抿起嘴，微微歪头看他，「我觉得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连城轻咳一声，看着手里的简略行程表，「或许我们可以在这趟旅行当中多认识彼此？」他满怀希望地问，「总裁特助也会参加吧？」大老板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助理、秘书、各种各样的手下不是吗？
「不，我们不参加年度家族旅游。」
见到连城略显失望的表情，他会意地笑了笑，「我们负责安排行程，遵循一个大原则：遇到困难，钱砸下去就是了！困难越大，砸钱越多。相信我，这绝对是趟五星级的豪华旅程，至少在物质上，你会很享受的。」
（待续）
恭喜发财！万事如意！明天开始就是鼠年罗，希望大家都吃好睡好天天笑容满面喔！^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