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他无奈低笑，嘴角的弧度却显得悲凉。
失去了敬爱的父亲。
失去了温柔理性的母亲。
失去了从小生长的家。
失去了曾经深爱的女人。
失去了想要成为医生的热忱。
一夕之间，他真的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每次傍晚回到那个破旧简陋的小套房里，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冷清画面，当年孙承落下的狠话便会在耳边响起，挥之不去。
孙承真的抢走了他的一切。
「我真的很累，累到我常觉得喘不过气来，累到⋯⋯」孙群欲言又止，脸上闪过一抹犹豫，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让人感到窒息的死寂，「我甚至有过不想活下去的念头。」
明明他的声音轻盈如白云，字句落下时却像是雷雨般震耳欲聋。
这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事情。
即使他对母亲百般容忍，极力呵护，对於打工和课业上的压力总是只字不提，可是他终究是个凡人，再怎麽坚强，也还是会累、会痛、会想要放弃。
不论是低声下气地赚取医疗和生活费用、抱着想要放弃的纠结心态继续医学系的课业、或是看着母亲持续执迷不悟，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心疲力尽，甚至心灰意冷。
虽然母亲在那场大火中活了下来，但他却觉得她和自己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看不清父亲、看不清事实、更看不见他的痛苦⋯⋯
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凌晨从酒吧下班回到家後，明明身体已经累到快没有知觉，脑袋却格外清醒，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麽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着？
是为了那不值钱的自尊？
为了那一丝也许母亲会好起来的可笑期望？
还是单纯只是缺乏终止一切的勇气？
他不知道。
「孙群⋯⋯」孙母感觉脑袋彷佛被人重重一击，原本迷茫的眸子顿时醒悟，并连忙回握住他的双手，内心的焦急脱口而出，「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
然而，在迎上他黯然的眼神後，她顿时就像被自己的问题打脸一样。
她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甚至，她是真的试图自我了断，除了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外，她内心荒谬地默默希望能够藉由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挽回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可是此刻听见孙群的话，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听在乎的人说出这种想要放弃世界的话，是如此心痛和心碎的一件事。
「妈，我真的很痛苦⋯⋯」孙群黑眸直望着她，苦涩道：「看到你这样，我总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後悔，如果当初我没有一再帮爸瞒着你，如果我早点看穿他的谎言，那就好了⋯⋯」
他沉了口气，喉咙一阵乾涩，顿了几秒才又扯开唇，嗓音却多了一丝哽咽，「对不起。」
「⋯⋯」话一落下，孙母感觉心脏狠狠一抽。
泪水洗净了他眼中的伪装，她这才终於捕捉到他黑眸底下的悲伤，其实一直以来都存在，只是她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孙群。
从出生的那刻起，孙群就是一个温和又乖巧的孩子。别的婴儿一出生就是哭闹，但是当她第一次将孙群抱在怀里时，他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接着眯成了月牙湾，露出融化人心的天使微笑。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上天给她礼物，也会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她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虽然靠着家里的财力洗了一个国外的学历回来，表面上看似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但实质上却什麽也不会。不过幸好孙群遗传到先生的好头脑，从小就天资聪颖，学习能力过人，在校成绩永远都是第一名。
他明明可以走已经为他铺好的路，念一个企业管理学位，毕业後进入华英集团工作，最後接管娘家庞大的事业，但偏偏他从小就想要成为和先生一样的外科医生，最後也不负众望，高分录取了先生的母校盛宇医学系。
然而，不同於先生规矩凛然的性格，孙群从小就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孩子，明明是个耀眼的存在，却比谁都还要谦虚，不论在什麽样的场合，他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融入团体之中。
孙群综合了她和先生的所有优点，不论是聪慧的脑袋、出众的外貌、温柔的内在，他无疑是每个母亲心里梦寐以求的完美儿子，几乎挑不出任何缺点。
可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虽然嘴角挂着微笑，却笑得那麽牵强？
每一次来探望她时，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麽地小心翼翼，语带保留，不再是以前那个和她无话不谈的儿子。
明明他脸上总是挂着疲惫，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但他嘴巴上一声「我没事」或是「别担心」，她也就真的以为他没事，只是一昧地顾着宣泄自己的情绪，从来不曾试图了解他的现况和感受。
他早就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阳光爱笑的儿子，她却完全没有发现。
孙群是她的宝贝，但她⋯⋯到底对他做了什麽？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妈妈不好。」孙母上前大力抱住他，声泪俱下，「是我太脆弱，不愿意接受你爸抛弃我的事实，才让你活得这麽累。我真是个失败的妈妈，是我该说对不起才是⋯⋯」
见状，孙群的身子轻一颤，腾在半空中的手过了好几秒，才缓缓落在孙母的背上，感受着她瘦弱的身躯随着抽泣声而微微起伏，任由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襟。
「妈，我知道你真的很爱爸，爱到甚至愿意无视他所做的事⋯⋯」孙群双手扶上她的肩膀，低头看向孙母倘泪的眼眸，无奈地轻声道：「但你也必须要爱自己啊⋯⋯」
他弯下身子，缓缓地拾起凌乱散落一地的纸张和牛皮纸袋，并将它们整理好放到孙母的手里，只见摆在最上面的纸上印着斗大的标题──离婚协议书。
「外公下礼拜就要出来了，之前被法院扣押的财产也已经拿回来了。」他望着孙母，恳切道：「我们的生活好不容易开始要回到正轨了，是时候你该放手了啊⋯⋯如果外公看到你这样，他会有多难过，你知道吗？」
接着，他将孙母揽入怀里，头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现在好不容易又找回了想要当医生的热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他抬眸，视线迎上前方早已热泪盈眶的梁葳，原本淡漠的眸子慢慢恢复了原先的柔和，轻声道：「妈，帮帮我，好吗？」
听到这里，孙母早已泣不成声，只是点头，啜泣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越渐清晰。
望着这一幕，梁葳忍不住侧过脸，手忙脚乱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却无法止住内心复杂交错的情绪，究竟是心疼、是感动、还是开心孙群终於将压抑多年的话说出口，她分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妈妈一直是孙群最大的弱点，也是他庞大压力的来源。
在摆脱对妈妈的愧疚与罪恶感之後，他已经跨出最困难的那一步了。
接下来，一切都会上正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