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世​‍‌​‍‌姻​‍‌​‍‌緣 — 十之二

正文 ​‍‌​‍‌​‍‌​‍‌​‍‌​‍‌​‍‌​‍‌​‍‌​‍‌​‍‌​‍‌​‍‌金​‍‌​‍‌世​‍‌​‍‌姻​‍‌​‍‌緣 — 十之二

晨早,氤氲靉靆,枝头三两只麻雀啾啾鸣叫,阵阵扑翅,似喜悦似雀跃,一袭朔风有劲,冷然刺骨,麻雀们急急收起翅膀、抖抖身子,朝彼此更加靠拢,团团相依取暖着。

不一会,漫天飞雪,一朵透冷雪花乘风而落,倚在窗边练习绣工的苗井被这朵雪花轻点了鼻尖,这一点,冰得她一个机灵,连忙抬头望向窗外,半掩的窗扇遮住大半景色,见不真切,她便稍稍推窗往外头望去,眼前落雪纷纷,望至痴迷,而後听见容相蔺那传来扯动锦被的窸窣声,才回过神来匆匆把窗扇轻阖起。

她回头看向侧过身子背对的容相蔺,见他身子平稳地起伏、听他气息无乱,这才轻呼了口气。

算来,她入容府已有半年多,所遇之事皆让她大悲大喜过,如今却难得平静,平静得似乎能让她看一场雪到天昏,去望见一片雪的轻舞飞扬;去看尽一方雪的铺下覆盖,即便所见之色单调如一,却也曼美得似奼紫嫣红绚烂的烟花,使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里直赞叹它们的美好。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是她近年来最悠哉看雪的时候,以往的下雪天,她要不挑着重担、要不扛着米袋,急急忙忙在纷雪里穿梭赶路,皆未能驻足去细观一片雪花的降生与消融。

苗井小心翼翼地收拾针线和绣品,将它们轻放到一旁的小竹篮里,随後轻巧地起身去拿了件外衫披在肩头就朝房门走去,她轻推门扉往外一走,再悄然带上门,转过身时见雪花落落,立在屋檐下的她,望着一朵朵冰晶落雪,思绪悠悠,忆起往昔......

「哇!下雪了!爹!你看你看!下雪了!」她爹一手提着一大块油嫩嫩的五花猪肉,一手牵着年幼的她走过石桥,她激动地抬起小手指着空中的冰晶飞花,她爹笑呵呵地将她抱起,她便仰起小小稚嫩的脸蛋儿,让冰凉的雪花落在脸颊上,似雪亲吻了她。

「奔波者,雪落肩头如尘埃,一掸而去;闲暇者,雪落发间如珍珠,一晌妆点。心境好否,皑皑白雪,看似却不似,一日多变皆不同。」她爹同她望着漫天飞雪,心生感慨便将所悟倾吐而出。

那会的她全然听不懂她爹说的是个啥,歪着脑袋瓜子、皱着鼻子问起她爹,「爹,你说得是啥?阿井怎地听不明白?」

「小ㄚ头原来有在听爹说话呀?」她爹腾出一只手,用食指轻刮了刮她通红的小鼻子,朗朗笑道。

她随即双手叉腰,抬起小下巴,语气飞扬地像个骄傲的大人,「那是!阿井老听爹的话了!」

「哈哈哈──这嘴甜的像抹了蜜,阿井和谁学的?」她爹曲起食指和中指轻夹了夹得她的小鼻子,她不舒服地皱起眉来,两只小手搭在她爹的手上,「和爹你学的呀,你不老是和娘这样说......呼啊!」

这会,她爹松开手来,她的鼻子登时通畅,人就连忙呼哈了一口,她爹不由得摇头无奈地笑着,「你这小ㄚ头......」

「爹,你还没告诉我,你刚刚说的是啥呢?」她揉揉她的小鼻子,语气些微抗议。

「哎,爹真是败给你罗......」她爹伸出食指一下指着左边一下指着右边,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指遍了才同她说,「阿井,你看这雪啊,如果落在忙碌者的肩头时,他们就会不耐烦地拍掉它,但你再看看雪若是落到闲暇者的身上时,即便雪花堆满发间,他们也未有半分不耐,甚至觉得这样还能给自己多添几分颜色,所以,好也不好,不好也好,就凭自己当下心境如何,所感受的人事就会有所不同。」

那年的雪像柳絮纷飞,细细小小随风起舞,当年爹是用何神情同她说,她已记不清,但这席话她却牢记着,当年她不懂什麽是「好也是不好,不好也是好」,直至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後,她才晓得当一个人的心境不同,面对同样事物时,心中所受之感便不尽相同,所以,好也不好,不好也好,全凭自己的一念之想。

连绵不断的飞雪似她悠长的念想,她将手伸出屋檐外,让几片雪花落在掌心上,她启口轻声笑说了句,「爹,你看,下雪了。」

而在门的另一方,倚在门边的容相蔺神色黯然,眼眸中满是愁然弥漫,垂在两侧的手握紧成拳,紧得指甲都嵌入掌心肉里,一会儿,他缓缓松开双手,掌中那几处月牙深痕像一个圆圈碎了好几段稀零散落。

***

人间雪色苍茫,放眼望去,天与地相连接,似身处在无边无尽的空旷之境,登时心境一空,安抚、平息近日来的烦躁思绪,苗井深吸着一口气,随後将其呼出,似要将连日来的郁闷烦忧全都驱离,不让它们继续积阻在体内。

她瞧着灰蒙的天愈发清亮,想着是时候回房准备待会习课的笔墨,怎料才推开半扇门扉,就见容相蔺倚立在一旁门边上,顿时吓得她跳离地面几寸,她抚了抚胸口按捺自己,再伸手带上房门,一股怨念就此而生,语气怨怼,「容相蔺你站在这里想吓死......嗯!?你、你站着!?」

那股怨念才显露半截,眨眼间就又消散而尽,紧接着震撼取而代之,她瞧着容相蔺的四周,没见半个人影,而轮椅还在床榻旁,她瞠目结舌地仰头望向他,一会才反应过来,而她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怨怼到讶然最後竟是喜上眉梢,她笑弯着眼说,「容相蔺,你能走路了吗?那太好了呀!石大夫还真有本事,先前还以为他是夸下海口,哎呀,我对他太失礼了......」

前几日石空青带着苏木自个儿来府上拜访,说是要来诊治容相蔺的脚,让人通报,容相蔺起先将石空青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的石空青并没有因此打退堂鼓,仍是不依不挠,後来他请人告知容夫人他来所为何事,容夫人知晓後,当然二话不说就让石空青进门来医治容相蔺的脚,所以不怎地对容夫人和容老爷的话有反驳的容相蔺,就算千百个不愿意,最後也得乖乖就范。

「丑ㄚ头。」容相蔺喊了她一声,打断她的话,她歪着头等待他的下文,久久,却无任何回应,不解的她只好先开口询问,「容相蔺,你喊我做啥?」

自从她进门後,他就没看向她过,老是盯着前方,她见他没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自个儿接话笑说了下去,「不过你这不是走得挺好的吗!你平日不走是不是因为偷懒想坐着呀?」

容相蔺这才侧头,低首望向那个矮他一大截的苗井,他抬起手来一掌压在她的头底上,顿时,她僵住笑容,用极其怀疑的眼神看他,他见她模样逗趣,一个忍俊不禁,「你还挺矮的。」

「......」苗井垮下脸来,只觉得眼前这人真的好欠揍啊,不过她从刚刚就一直觉得有啥异样,听他说她矮,才恍然过来,原是仰头看他的关系!

他把放在她头上的大掌移到她的肩上,手一带,将她往怀里一拢,「你若无事,便扶我出去赏雪。」

她被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撞进他的胸怀中,耳朵恰好贴在他的左侧胸膛上,听到咚咚──咚咚──咚咚──些快的心跳声,她再度抬头望向他,发现他竟穿得单薄,连件外衫都没罩着,「容相蔺你的心律听着似乎不太正常,脸也有些红......该不是受了风寒在发烫?哎呀!我赶紧扶你回去躺着!」

「......」容相蔺是窘迫又无奈,窘迫的是没料想自己只因这般亲近就感到面红耳赤,更加无奈的是,这ㄚ头怎地不解风情!

「我说你想赏雪就把我喊进来呀,你看你穿得薄,着凉了吧!我待会去厨房煮点姜茶来给你祛寒。」苗井一手揽住容相蔺的腰,一手扶住他放在她肩头上的手臂,让他将一些重量放在她身上,当要迈出脚步时,她却发现容相蔺完全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她抬头狐疑地问他,「你怎地不走?」

「我没受寒。」容相蔺皱了皱眉,轻声叹息。

苗井听他叹了气,想着,每年初雪向来煞是好看,错过的确是一大憾事,平时他就对这类风月、花草多一份心,要是没能瞧见这雪景,确实会感到相当失望。

此时的她正苦恼着到底如何让容相蔺既能赏雪又能保暖身子......忽地,灵光乍现,她望向他,一脸欣喜地道,「我扶你去椅榻休息,那正好有扇窗,而且还有被子可以裹,不仅能赏雪还能不受冻!」

容相蔺瞧着得意自己想到这麽一个好法子而自喜的苗井,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要她同他去外头赏雪,是想藉此牵她的手,甚至可以的话还能拥她入怀,他想把握此时此刻,想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瞬间,直到他二人各奔东西之时......

「去外头......你!」容相蔺话才说一半,却猛地大吼,「丑ㄚ头你做什麽!?」

他怎地也没料到,这ㄚ头居然、居然......像扛米袋地把他扛到肩上!?动作还一气呵成的,导致眼下的他上半身就这麽倒挂着,腹部被她的肩头磕得难受,甚至一路涌上到喉间令他想吐,他修长的双手也在她的身後晃过来晃过去,让他想抓东西稳住也不知道该抓哪好!

「我说容相蔺你啊,都老大不小了还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吗?你要是病了疼了,是没人能为你分担的。」她一路叨念,也没见气息不稳地喘着,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这话才一结束,她就直接把他丢到柔软的椅榻上,再顺势拉起一旁锦被往他的身上裹,将他整个身子裹得相当严实,只让他露出颗头能待会赏雪用,她拉紧两侧被角至他的衣领处,再施点力往前倾拉,让他靠往自己,她的脸和他的挨得极近,他被苗井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得连忙把脸别开,但紧接而来的便是呼吸急促、面冒热气,心中似有只猴上窜下跳。

见容相蔺不愿直视自己,她感到胸口一闷、心头一揪,可对於这突生的莫名感受,她也没再去多想,因为她现下只想告诉他,「你可不准挣脱开来,你得好好保重你的身子,你要把自己过得很好,只有过得很好......」

本想和她讨点道理,让她松开他,却听见她的这一番话,使他心里一颤,不禁侧头看她,这一看,竟见她眼眶凝泪,胸口宛若被人一击,隐隐作痛,

他想抬手碰碰她的脸,想捧起她的脸颊轻柔抚慰,可她将被子拉得紧实,他腾不出手来,就如同她爹的事桎梏着他,他想对她倾诉满心喜悦却不得办法,他颓然地垂下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对不......」

「不准说!」苗井喝止他那一句道歉,她吸吸鼻子,隐忍住哭意对他说,「容相蔺,只有你过得好,才是对得起我爹,才是对我们最好的弥补!」

「我......」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不该过得很好,要是他时常都开怀地笑,他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因他丧命的苗世英,就觉得他会再次伤害到楼平生,所以他不敢再轻易地喜悦,不敢让自己过得舒适无忧。

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会有人要他好好过活,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姑娘对他说,他要过得好,过得好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弥补,十年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被这样温柔宽恕,只以为他往後余生都必须以活着来赎罪而不得欢喜。

「行了,这话题就此打住,一大早的多扫兴!」苗井松开被角,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使得忧愁能被一拍而散,随後她准备起身,容相蔺见她要离开,立刻伸出手来抓住她其中一手的前臂,她疑惑地看向他,见他眼中似有焦急,他沉着声问,「你要去哪?」

「啊?开窗呀,不然你怎地赏雪?」苗井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指了指那扇紧闭的窗,她挑挑眉,好笑地问,「怎地?难不成要我陪你一起赏雪?」

「嗯。」听他轻声答应,她不禁一愣,心中便有股异样油然而生,但究竟是什麽感受,她摸不清说不明,只好甩甩头不再去想,她收回指窗的那只手,移了个方向指着他的手说,「容大爷,如你所见,我手不够长,你拉着我的话,我没办法去开窗。」

「你怎地连手都短。」容相蔺似乎有些不舍地松开手来让苗井去开窗,她被他这麽嫌弃倒是哼嗤他一口,她告诉自己,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整理好心绪後转身就把窗子打开,结果一推开,一股凛冽寒风挟带着几片雪花直扑而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苗井的脑门儿上,冷得她啊了声!

容相蔺听她忽然叫喊,怕她是出了什麽事,连忙挪动身子上前查看她,「丑ㄚ头,你怎地?」

「好冰......」她用手抹了一把被雪花打得微湿的额头,还打了个寒颤,见她如此,他想也不想直接拉她入怀拥着,两人就这麽同裹一件被。

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苗井登时只觉得一股暖意圈住了她,她眨巴眨巴着眼,飞快地转动眼珠子,不禁喊了声,「容相蔺?」

「你自己倒是不注意。」他虽是责备,语气却带了点柔和心疼。

被他圈在怀里又和他同裹着一条被子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容相蔺之间的异样,此举过於亲昵,像是同真的夫妻那般......

「容相蔺......其实我不冷的,就是额头被冰了一下才会这样,」苗井思忖了半天,想着对她没兴趣的容相蔺为何会有这种举动,後来得出的结论就是,「不过你其实挺喜欢和人这麽亲近的吗?」

容相蔺一听她这样问,倒是一愣,随後意识到什麽才赶紧松手放开她,「不是!」

他适才一时紧张,只怕她会着凉,直接拉她入怀,还是她问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唐突之事......

「可你最近对我挺亲近的呀?」苗井一脸真诚地坦白说道,反让容相蔺不淡定了,他一直以为她不会去细想这些事,却没想到她会去注意,实在让他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想为了隐藏他的心思再用怪里怪气的语气和说法惹得她难受,可他也无法说出自己对她的喜悦。

「那是......因为你很暖和。」容相蔺琢磨半天,硬是挤出这句话,就怕自己说得太生硬无法令人相信,怎料她听完後是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总拉着我的手,不然就是往我身上靠!嘿嘿,我很暖和吧?不过你身子怎地没转好,双手还是成天冷冰冰的呀?改天让石大夫给你瞧瞧开个方子调理调理吧。」

「......」容相蔺抽抽嘴角,他胡诌这麽一句,她居然就信了......

苗井拉过他的手,用温热的小手去焐热,还对它们哈出热气,本来无语问苍天的他,全身瞬间燥热难耐起来,既是窘迫地想要挣脱却又想贪恋着她的亲近。

在她替他暖手时,她又想嘱咐什麽便抬头看他,正巧就对上容相蔺直勾勾的目光,她问了句,「容相蔺你不是要看雪吗?怎地一直盯着我?」

「呆子。」容相蔺吐出两个字後,就别过头望向窗外那片白雪茫茫,任她继续搓揉他的双手,随後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也给那个包子暖过手吗?」

苗井简直摸不着头绪,心想她怎地又多了个呆子的名号?而且他还忽然提到团子,她一边搓一边想不通,哎,她真是没见过心思能这样弯来绕去的人。

「没有啊,团子的手哪像你这麽冰凉,还有人家不叫包子。」她老实交代,也不厌其烦地纠正。

「你倒是谁的手都握。」容相蔺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开心的是她没给那个包子这样搓过手,不开心的是她碰过那个包子的手,虽然那都是陈年往事,但他一想到就觉得堵心不痛快。

「我说你为啥对团子那麽有兴致啊?你想认识他吗?我倒是能介绍你们认识,不过要等团子回来就是了,哎,也不知道团子这会在哪?团子性子冲,真怕他横冲直撞地得罪人,孤身一人在外地不比有认识的人照应好啊。」她一边揉着他的手,一边感叹道。

容相蔺没回半句话,後来就盯着外头的雪沉默着,然而在他心里有那麽一句话想说──他不希望那个包子出现在她面前。

这会端着水盆和洗漱用品的阿笙、良喜正准备要进门时,就听见二人交谈的声音,阿笙示意良喜噤声,再领着她蹑手蹑脚地进屋,小心翼翼地移步到一处镂空样纹的木架後方,从缝隙中窥视着她们家少爷和少奶奶。

见他俩共坐一方椅榻还同裹一条被子在交谈,阿笙再度眼中积蓄着欣喜泪水,良喜则是声量细小地如蚊蚋般,朝阿笙附耳一说,「阿笙姐姐,现下咱们该怎地办?」

「咱俩去偏间等着,待少爷和少奶奶喊人,要是这会进去,肯定打扰他俩,夫人交代了,只要少爷和少奶奶感情和睦,咱们这些下人过完年都能添点月钱!」阿笙也以耳语回覆良喜,甚至腾出手来拍拍良喜的肩头。

良喜一听会涨月钱,点头如捣蒜,心想她定要好好让少爷和少奶奶的感情可以和睦!这样明年她就能去吃街口饼舖那令人赞不绝口的上品甜饼啦!

***

「阿笙阿笙,今日的饭菜多不多?多的话......啊!算了算了,就不回去吃了,我先走啦!」苗井一边匆匆忙忙收拾案上纸笔,一边转身朝老夫子道别,随後手脚俐落地用布包起笔墨书纸背在身上,赶忙地迈步前行。

阿笙才刚来寻苗井,要喊她用膳,就见她已经走出十几步外,还直接告知她不用膳了,阿笙迈着小步伐想赶到她的身旁,可她走得极快,阿笙甚至没追上还开始喘吁起来,「少奶奶,您等会、等会......」

她顾不上阿笙,一心只想着要是待会迟了,容相蔺又得叨念她,於是转头对阿笙说,「阿笙,你去忙你的吧,午膳我真不吃了......」

「少奶奶!你等等呀!小心前面!」阿笙赶忙喊了句,苗井反应极快,立即停下脚步,转回头去看向前方,而映入眼帘的是绣有暗色竹样的墨绿色衣料,只听头顶上方传来温和的问候,「嫂嫂,何事如此匆忙?」

听是文辰的声音,她忙抬头,「没啥事没啥事,我跟容......夫君待会约好见面,只是时候快到了,这才比较急,没撞伤你吧?」

「无碍,嫂嫂的分寸向来拿捏得极好。」文辰虽是笑着,语气却一点也不轻快,反倒是有些沉闷,甚至话中有话,可眼下苗井一颗心全扑在和容相蔺见面快迟了这件事上,自然没注意到文辰那不明显的情绪表露。

「哦?这不是腾芳的小娘子吗?」文辰的身後突然探出一个人,对方大冷天的手上还拿着一把玉骨扇,苗井一见到他,浑身不自在,但作为容府少奶奶,待人免不了要礼数周全,她只好笑脸迎人,「呵呵,原来是楼公子呀,失礼了,妾身适才赶路没见着公子,望公子不见怪。」

「怎会见怪,你可是我兄弟的妻子,我若是见怪,可是不给我兄弟面子。」楼平生的眼眸狭长,眼尾上扬,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此时像极一只狡诈的狐狸。

「少奶奶......」阿笙追上来後就弯着腰、双手撑在双膝上,还大口大口喘息着,当她直起身见到眼前的文辰和楼平生,顿时让她怔愣一瞬,文辰眼眸一黯,似在责备阿笙的不成体统,楼平生则是笑意渐浓,阿笙心里暗自叫糟,由於先前她站得老远没看清和苗井说话的是何人,她追来时正巧绕过一片灌木丛,灌木的高度如一般成人,攀杂的枝叶就这麽遮住二人面容,以至她没能先和这二人施礼问安,她赶紧双手交握放置腹前,微微弯腰福身,「表少爷、殿下,奴婢未先向二人问安,还请恕罪。」

阿笙说完後,就悄然撇头不耐地呿了一口,动作不大,一般人不仔细瞧是不会察觉的,只是恰好她跟前的楼平生是个习武之人,这一丁点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眼,先前他在容府从未和阿笙打过照面,是上次他前去找苗井才遇着,让他得知原来容府里有这麽一个特别的婢女存在,这个婢女不禁得容夫人爱护,吃穿用度稍比他人好,甚至还被安排习课,依她那性子,若是她自个儿没歛着,如今地位恐怕不只如此。

府里下人们的事基本上都是由文辰负责,对於阿笙的行为,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但碍於阿笙是苗井的贴身婢女,他也不想多加为难,「行了,下次记得。」

楼平生对阿笙饶有兴致,他扇开玉骨扇,遮着嘴鼻,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盯着还未直起身子的阿笙,他侧过头对苗井说,「少奶奶你这ㄚ头我可是愈看愈讨喜,你若是把这ㄚ头让与我,我就把腾芳的事说与你听。」

楼平生将此事说得极其暧昧,宛若她和容相蔺是感情要好的夫妻,而他和容相蔺是交心的挚友,在别人看来,是妻子想要去了解自己丈夫过去有什麽好玩的事,以求问丈夫的好友。

可她清楚,楼平生表面上说是容相蔺的事,实则是以杨柳依姑娘的事作筹,她就算好奇心甚重,也万不会去牵扯无辜之人。

苗井才刚要往前一踏,就发觉一旁的阿笙正不安着,搁在腹前的双手正微微拢紧,她最不喜的就是这些拥有权力之人,将人当作物品讨要来赠送去的。

「公子的好意,妾身心领,可阿笙不仅是妾身的得力助手,亦是妾身交心之人,」她莞尔一笑,一步踏前挡在阿笙的面前,将楼平生和阿笙隔绝开来,「阿笙或去或留,并不是妾身能决定,若阿笙有意和公子同去,妾身定不会再过问,可阿笙不愿同公子离去,妾身就只能替阿笙一再谢绝公子对她的赏识。」

见苗井气势十足,阿笙的心底蓦然感动万千,她也才真正明白为何自己想跟在苗井身边,只要有关她的事,苗井都会尊重她的决定,她若是不愿,苗井就会帮她摆平解决。

楼平生挑了挑眉,扇子掩着唇鼻就哈哈大笑起来,「少奶奶,几日不见,这嚣张的本事倒是渐增不少。」

文辰听楼平生这麽一说,整个人马上紧绷起来,连忙出声想缓和众人情绪,「殿下,少奶奶她年纪尚轻又孤身一人来到容府,身边总是要有个同龄的姑娘家来说些体己话,如今少奶奶和阿笙感情甚好,您若是将阿笙带走,可算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楼平生眉梢一抬,顺势阖起玉扇,他侧头朝文辰看去,便发现文辰的目光正偷偷望向一旁气势焰焰的苗井,不禁笑了一声,看来这ㄚ头魅力不小,容府这两兄弟对她可真上心,他饶有趣味地用玉扇点敲另一手的掌心几下,「哎呀,那可不行,我堂堂一个皇子,若是因为一个婢女而被说我欺负人家年纪尚小的容府少奶奶,那可得了,我还要面子啊。」

苗井抽抽嘴角,楼平生这人根本不要面子的,睁着眼睛说什麽大瞎话呢!

「倘若殿下缺人侍候,草民这就安排几个人选来让您择选,无论美貌或是才情皆更胜阿笙一筹。」文辰看似替楼平生着想,实则是帮忙苗井留住阿笙,楼平生一听就明白文辰的本意,本因此事有趣想发笑的他,眼角余光就见阿笙点头点地相当勤奋,这让他不禁生出捉弄阿笙的念头。

他将扇子的前头抵在额角,轻轻地敲了敲,表露出神情哀怨、语气失望,「可我偏偏只中意阿笙呀。」

阿笙一听,登时愣住,回过神後赶紧说道,「多谢殿下抬爱,阿笙自认美貌不足、才情平平,若是跟在殿下身边,会让殿下您吃大亏,殿下是做大事者,自然吃不得亏。」

楼平生向来欣赏有才情之人,所以当这些人反驳他,他通常都一笑置之并不会去计较甚至太刁难,对於阿笙,他先前只是因为她是苗井的贴身婢女,才会跟苗井讨要,主要是想为难一下苗井,可今日听见阿笙这番话,他倒是对阿笙本人多了些注意。

「你这ㄚ头说得有理,不过这也不是什麽大事,才情可以学,往後我就派人送些书册来让你学习,至於美貌,来日方长,我看着看着就顺眼了。」楼平生对着阿笙笑得可灿烂,阿笙只是抽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对说,「那真是多谢殿下不弃嫌阿笙了。」

苗井也抽了抽嘴角,想这楼平生也忒无聊,为难完她之後又去为难阿笙,不过楼平生这一番话是暂时不再和她讨要阿笙的意思了,至少能先安下心来......等等,光顾着和楼平生较量,差点忘了她还得赶去找容相蔺!

「既然公子还需阿笙多磨练磨练,妾身就先带阿笙离开,夫君还有要事找妾身商谈,就不作陪了,文辰表弟,还请劳烦你多招待公子。」苗井牵起阿笙的手直接从二人中间穿越过,行为张扬的很,阿笙实在很担忧日後楼平生又不知怎地来为难苗井......

见苗井和阿笙走远,楼平生一贯看似无害的笑容也瞬间收起,他转过头对文辰说,「你最好收起你那点心思,别被我拿来利用。」

「殿下是何意?草民对殿下忠心不二。」文辰恭敬地朝楼平生拱手弯身以表尊敬。

「我所说何意,你心里清楚,往後若想插手苗井的事,後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此时的楼平生眉目冷然,微微低首盯着他那把折扇。

文辰心中一顿,本还想说什麽却犹豫再三,最後说了句,「她何来过错,还望殿下高抬贵手。」

「何来过错?就错在她嫁给腾芳,让腾芳独慕她,除非你有能力带她走,否则只要她一日是容府少奶奶,我就会继续为难她。」楼平生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後,「你好自为之。」

语毕,楼平生使出一记飞身轻功,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文辰一人在原地,文辰想着楼平生适才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握拢成拳,随後又放开手来,似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

午晌,苗井的双手捧着那包墨宝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向书房门上的那块匾──兰竹轩,她几次前来都未曾注意过兰竹轩的独特,兰竹轩筑在观澜苑中,是容府数苑中唯一一幢独立而筑的楼房,四周青竹成林,楼房两侧及前台木阶上摆满各式兰花,春夏秋冬皆有芳菲齐放,前阶上的兰花便盛开得正好,颜色浅浓得宜,而白雪霏霏似层层纱网落下网住这一隅光景,朦胧曼妙,似上天恰好的挥笔分寸来涂抹人间一色。

容府除之广阔,各种观景几乎一应俱全,就独独缺那浪潮的澎湃激昂。

苗井想着再不能耽误,正准备举步踏前,便听见远处传来哒躂躂紧凑的脚步声,一群年纪尚小的从仆们快步从苑门处齐齐走来,而领在前头的则是荣三。

「快些,少爷吩咐了,这连日大抵都是雪天,前阶上的兰花都得搬到屋内!这花都是少爷亲自照料,可别折了损了半朵花叶,若有差池你们万万赔不起!」荣三边走边回头耳提面令身後的从仆们,依言称是的他们抬眼正巧见到站在书房门口的苗井,不由得都慢下脚步,头也赶紧再度低下,荣三见他们动作怠慢,又严声喝道,「不是让你们快些!怎地一个个都慢下!赶紧的!这花可冻不得,你们......」

「荣三。」苗井知道这些从仆是见到她才会慢下脚步,於是赶紧出声喊了荣三,让荣三别叨念他们,荣三一听是她的声音,连忙正过脸招呼问安,「少奶奶!」

随即荣三招了招手,让从仆都赶紧上前到苗井的面前,让他们一一站好来向她问安,而後荣三一脸笑憨憨地问,「少奶奶这是来寻少爷了?」

「是呀,不过......你们这是要搬兰花?」苗井见头低低的从仆们不禁担心骨瘦如柴的他们扛不动这些花盆,荣三赶紧答是,怎料苗井一听,竟把手中墨宝塞在荣三的怀里,让荣三愣了半会,她抡起两臂袖子就往那几盆花栽走去,荣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快步上前拦在她的面前,「少奶奶!这可使不得!」

「啊?怎地使不得?我帮忙搬也快些啊。」苗井并不是分不清自己在容府该做些什麽,只是这几个个头不大的从仆们肯定是几人搬一盆,这会下着雪,台阶容易湿滑,若其中一人失足,盆栽肯定会摔破,人也容易跌伤或是被破碎的盆栽碎片给划伤,还不如让有力的她来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不不!少奶奶真的使不得!」荣三敞开双臂挡在苗井身前,不停地摇头,摇了半天,她却依然故我,他又慌又急,忽然灵光一闪,随即就朝屋内大喊了声,「少爷!少奶奶来啦!她在外头犹豫半天怕是会打扰到您!」

苗井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荣三,「荣三?」

「少奶奶,万万使不得。」荣三想起少爷曾对他说过,若是少奶奶想分担你们的工作,就喊他来就行,也不必与少奶奶争执。

荣三知道,少奶奶是一片好心,也知少奶奶会表明是她自愿做的,但说清是一回事,别人知道又是一回事,一个少奶奶做着下人们的工作,别人会怎地想少奶奶,又会怎地想他们这些下人。

「可是......」苗井想要再说些什麽时,她身後的那扇门便缓缓打开,而里头的容相蔺抡着轮椅就要出来,她见他连件大氅都没披着,就走上去站在他的面前,语气微闷,「你不用出来,我待会就进去。」

容相蔺见门外除了有苗井,还有一群从仆们一动也不动地等候荣三吩咐,他便伸手握上她的手,轻轻一拉,将她拉靠近自己,「不用待会,这就同我进来。」

她知道容相蔺是来阻止她的,她很清楚以如今的身分是不该做这些工作,但她只是希望若是能事先阻止,那麽就不会有人受伤......

容相蔺再度轻拉着她的手,她却不愿动身,仍固执地站在原地,他不由得轻叹了气。

他的语气也不似先前硬冷,反而柔了几分,「阿井,同我进来。」

「是呀是呀,少奶奶您就同少爷先进屋内吧。」荣三赶忙上前,腰微弯,双手恭敬地将苗井的那包墨宝递到她的面前。

苗井看了容相蔺一眼,见他直盯着她,她也不好再固执己见,伸出另一只手从荣三手里拿回那包墨宝,「抱歉,给荣三你添麻烦了,那你们多加小心,我就先进去了。」

「没有这回事,少奶奶是好心,这天冷的,您赶紧同少爷先进屋内吧,荣三就先去忙了。」荣三退了几步,向他俩告辞,转身就继续吩咐那些从仆们。

苗井侧身看了他们一眼後,神色凝重起来,容相蔺便将她轻拉进屋内,进屋後,他松开握住她的手,同她说,「纵然有困难,那也是他们该做的,不该由你来做。」

语毕,容相蔺就抡着轮椅轮子转了个方向,往里头屏风移动,苗井踏着缓慢的步伐跟在他的身後。

「可他们身板这麽薄,哪搬得动.....我这麽有力气,难道不该去帮他们吗?」她总想着自己若是有能力了,自然就得去帮一帮那些有需要的人,可如今她有能力想帮忙,却什麽都做不了,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份内工作,她是少奶奶不该来做这些事,为什麽只是身分不同,就连一般的忙都帮不了了呢?

「难道我拥有少奶奶的头衔,就不能去帮他们了吗?」她望着他的背影问他,这不是她的反诘,只是她的疑问,她到底该怎地做才不会是高高在上的少奶奶,而是能做个让他们能依靠的少奶奶。

此时,他们来到屏风後方,一道屏风相隔,便是两方天地,苗井左顾右盼着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一旁木架上的东西,上头摆着琳琅满目的金饰、雕品和一堆有趣的玩意,和她一进门见的陈列书籍倒是相差甚远,她的目光正巧被其中的一颗镂空雕花金球给吸引住,宛若一颗开满金色蕊瓣的花球......

本放柔声色的容相蔺,这会又严肃几分,「你事事项项都亲力亲为,对他们来说许是种不信任,不信任他们能做好,不信任他们有能力,在他们还没求助时,你该做的,就是让他们自己去做。」

原本盯着金球的苗井立刻转头看向正在收拾桌案的容相蔺,她恍惚记起,自己也曾有过这种想法,像是阿青他们要帮她,她也会觉得是她这个大姊做得不够好,必须让他们担忧她甚至偷偷逃课去外头工作来替她分担......

「何况,你不让他们做,他们又怎会精进或者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能力,你若是多加干涉,反而是造成他们的困扰。」容相蔺将那些雕刻器具放入案上的木箱中,接着移到一旁,拉开柜子的抽屉,从里头拿出几本册子放到案上,他抬头看她,手则搭在册子上,食指指尖轻敲了敲,见他此举,她明白是让她过去。

她走近到他的身旁,他则指了一旁木椅,「坐着。」

「那......容相蔺,我到底该如何做,才算是帮忙?」苗井依言坐下,只是她仍蹙着一双眉,一副失志沮丧的模样。

容相蔺见她坐了下来,便翻开其中一本册子,上头的字密密麻麻,她稍微扫过,依稀看出上头纪载的是数字。

「依我而言,制定合理规矩来奖罚分明,让他们安心且无虑地工作就是一种帮助,但这并非是全然的答案,所谓帮助是对方觉得自己受惠,那对他们来说才是帮助,若无感受,於他们而言都是困扰。」容相蔺从旁拿出一台算盘,垂眸看了几眼册子上的数字,修长的手指轻拨几珠,让颗颗木珠相击碰撞,声声脆响,答成数数,苗井木然地盯着他,想着他适才的话,竟生出几分敬佩,而且本还郁闷无法倾泻的心情,瞬间就有了出口能宣泄,使不得解的她豁然开朗。

「容相蔺。」苗井轻声唤他,他继续专心地拨珠成数,回应她的是一句轻柔话语,「什麽事?」

「也没什麽,就是觉得你对人情世事挺通达的,特别厉害,就像我爹一样。」苗井开怀一笑,本还专心算数的他顿时停下手,他皱了皱眉头,侧头看向笑脸盈盈的她,说了句,「我是你夫君。」

「啊?」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後来反应过来不由得笑出声来,「我不是把你当成我爹啦,我的意思......哎呀,该怎地说,就是你明白不少道理,甚至愿意同我细说,就像我爹不会因为我年纪小就不与我解释,啊,不过静叔叔他也是,不过他每次说话都文诌诌的,很多话我没听明白,如今去想也想不太起来......不过你找我来到底要做什麽?你不是让我来看你算数的吧?」

他听了她的解释後,本抿成一条线的唇,渐渐地弯成了上扬的弧度,他回过头,手指又拨动着珠子,哒哒几声後,这才把算盘和摊开的册子移到她的面前,「不是说了,让你学些帐目的事。」

「啊?」这一次她的「啊」拉得又长又响,似乎相当震惊,她瞪大双眼,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帐册,狐疑地看向他,「当真?」

他轻轻颔首。

「还以为你只是同你娘随口说说,没想到还真有此事......」被容相蔺信任是好事,可这些帐目能算是容府的命脉,他让她这个外人知晓是不是不妥?「容相蔺,这事如此重要,你真不再三确定?我可是个外人啊。」

容相蔺蹙了一下眉头,眼神似有怨怼,「你是容府的少奶奶,管理帐目是理所当然。」

「可我只是......」名不副实的容府少奶奶,她想这麽说,但又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只要你是容府少奶奶的一日,就该做少奶奶的事,还是你不想学?」容相蔺的语气再度硬冷起来,她也不好再推托,再说,这事是少奶奶的本分,她理应要做,再三推托反倒成了个不知好歹之人。

「不是不想学......」苗井摇摇头,一语不发,而容相蔺也没说半句,久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大气又叹了出来,「你将此事教与我是对我的信任,我不会辜负的。」

「好。」他轻声答应她,一个「好」字就如同定心丸般,安定她的惶惶不安,同时也给予她十足的支持。

***

两个时辰过去,苗井仍在拨珠成数,算着各大店舖的帐目,容相蔺则是将几案上的鎏金浮雕花纹香炉中焚尽的篆香再重新铺上一层来焚点,云烟袅袅而升,沉香宜人,香气扑鼻不禁让她停下手边工作,抬头看向专心一志的他。

此刻的他,又移到一旁炉坑处,用长镊子夹着黑炭添进炉坑中,坑上则是吊着一盅黑瓷壶,壶嘴吐出绵绵不绝的白烟,他一手拿着一块白抹布铺在壶盖上将其掀开,一手拿着茶钩放进壶中清拨搅弄,随後盖上壶盖,将它整个从钩子上提下到一旁茶几上,他拿起茶几上头的两盏黑釉瓷杯,提起茶壶将热茶倒入杯中,再端起茶杯,手腕微转两三圈让茶水浸过整个茶杯,动作雅致悠然,接着,他将两杯茶水倒在一旁茶碗中,又重新续上热腾的茶水,他举杯放在唇鼻之间,细嗅茶香,觉得满意後,就将两盏茶杯及茶壶放在托案上,一手端起整个托案,一手欲抡着轮椅要朝着她的方向前来,她见状,连忙起身上前帮忙。

「我来我来!」她快步来到他身侧,伸手接过托案,他也不和她抢,就先抡着轮椅回到桌案前,她走在他的後头,望着手上那两盏热气腾腾,黄澄见底的茶水,说道,「容相蔺,原来你还会煮茶呀!」

「怎地?」容相蔺抬眼看她,语气不冷不热的,实在分不清他是愉悦还是不悦。

「没怎地呀,我没想过你会亲自动手来做,不过......这其中一杯是我的吗?」苗井将托案轻放在桌案上空旷处,眼睛就盯着其中一盏茶问。

容相蔺见她那双好奇又渴望的眼神,先是拿起一盏递给她,随後才拿起另一盏递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

接过茶杯的她,学着先前容相蔺嗅茶的举止,一股茶香由浅转浓地袭来,闻之清香,随後她将茶杯递到唇间,对着冒着热气的茶水轻吹几口,再用上唇去碰了碰它,确认温度适宜不烫口後,才小口饮入,一入口些微茶涩在舌尖散开,再入喉却是甘味弥漫。

「好喝......初次喝到会回甘的茶时,我年纪尚小,实在品茗不出那茶的珍贵,今日有幸再喝,才明白有些茶贵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是不懂茶,但茶的滋味多少能分辨出,今个儿容相蔺所烹的茶,就是上好的茶,她回忆起当年,感慨似又怀念,「那杯茶还是芙蓉姐姐给我的呢。」

容相蔺一听到这陌生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稍稍挑着眉,语气扬起地问,「芙蓉?」

「我没和你说过芙蓉姐姐吧,她呀,人美心善,只是每每见她总觉得她眉间忧愁化不开,心有郁郁而不解,」苗井想着最後一次与芙蓉相见是在去年乞巧节之时,芙蓉偕着吕香前去拜织女,与送货的她在街上偶遇,两人只是短暂闲聊几句後就分道扬镳,「我第一份能养家餬口的工作就是芙蓉姐姐给我安排的,芙蓉姐姐对谁都好,可老天却不善待她。」

「如何不善待?」容相蔺并不是对这位芙蓉有兴致,只是他想知晓,苗井先前过得是怎样地生活,又遇见怎样的人,过得是如何艰辛困苦,往後他再也不要让她如此。

「她小的时候被父母卖到千香楼,後来她倾心一位公子,可那位公子在承诺为她赎身後,就再也不见踪迹,甚至她以心相待的姐妹,为了夺得头牌却来害她性命,哎,芙蓉姐姐的命运实在多舛,去年七月七与她偶遇攀谈几句,才知她去拜织女是为了替她的侍女求得好姻缘,她对自己已别无所求,想来很是感叹。」苗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容相蔺见她如此豪迈,就说了句,「你倒是把茶喝成了酒。」

「我这不是感慨吗?若不是当年芙蓉姐姐如此待我,我还不知道要苦求多久才有一份工作呢,她是我的恩人,我自然心疼她。」有时,苗井路过那香火鼎盛的佛寺或是庙宇,也不管是什麽神佛,总是先拜了再说,她总向神佛祈求,祈求家人朋友们皆能平安健康、顺遂一生,祈望待她好的人一生都能免於苦难。

容相蔺从她手中抽出茶杯,另一手提起茶壶将它满上,他将茶水递回到她手上,「你先前在千香楼工作过?」

「是呀,芙蓉姐姐安排我在厨里做个打下手的,那段时间天天早起去跟着李大厨去挑菜、提菜......李大厨待我也挺好的,不过我也是沾芙蓉姐姐的福,李大厨爱慕芙蓉姐姐,自然而然也善待芙蓉姐姐介绍的人。」苗井笑了笑,眸中充盈柔软的情绪,「既然都说到这了,容相蔺,我就跟你说呀,李大厨他......」

李大厨曾是某个京中有名的酒楼厨子,只是酒楼的管事为了多贪点钱,竟把李大厨亲自挑的新鲜海鱼换成钓上来好几天的河鱼,而将鱼切块的厨役恰好是新来的门外汉,并不会区别鱼的鲜度与不同,後来李大厨接手的鱼肉已是处理得乾净,若是不仔细分辨,是不会知道鱼已被偷天换日,结果鱼不新鲜,不少人吃了这道菜都闹肚子疼,吃客们因此直接报官告上酒楼,酒楼的管事是酒楼老板的亲戚,所以他们把错全推给是外人的李大厨,说他贪钱,说他明知这类吃食需要新鲜却罔顾人命,李大厨被二人指责得百口莫辩,最终他成为代罪羔羊。

後来这事传遍整个京中,没人想用李大厨,辗转几处全是店头的回绝,李大厨说当时他就坐在人烟罕至的路边,望着自己的双手,想着他这辈子只懂得烧菜,不懂人心险恶,如今没人用他,他就等於是个废人,人生无望的他,拿起常伴他的菜刀就要抹上自己脖子,恰好那时弄丢钱袋的芙蓉与吕香经过,由於没吃东西,使得她俩走路都脚步虚浮,走没几步就跌坐在一旁,吕香哭喊着是不是今个儿要饿死在路边,李大厨回过神来,听见有人连连喊饿,就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上前去关心,芙蓉和吕香见来人背着铁锅和锅勺等厨具,眼睛都泛起光亮来,後来李大厨见不得人饿,而且两人又是弱女子,就好意去河边抓鱼煮了个鱼汤给她们吃,而李大厨的调味正巧合芙蓉的口味,芙蓉就问李大厨愿不愿意到千香楼做大厨,当时芙蓉的邀约对李大厨来说是连日旱天逢甘霖,可李大厨却不敢轻易答应,就怕之後她们听了他的事後,这一切又会变成泡影。

芙蓉难得吃到如此对口的吃食,自然想让李大厨答应来千香楼,李大厨见她盛情邀约,就如实地说他其实是被赶出来的事,芙蓉听完後只是很平静地就对他说,能烹煮如此美味的吃食,心地自然不会多坏,我相信你。

一句相信,足以拯救一个人,芙蓉自己也不会知道,仅仅是她的这句话,让想寻死的李大厨再度执起锅勺煮起菜来,让他听见更多的人对他的菜肴多有赞誉。

容相蔺听完李大厨的故事後,他就抬眼望着苗井,她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问了句,「容相蔺,你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说?」

他摇了摇头,想说的话,全藏在心间,他想同她说,她的一句肯定,也让他觉得他并不是废人,他能做到更多且不比别人少。

「可你这样看我,就觉得你想说些什麽......」苗井尴尬地一口饮下微凉的茶水,然後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看向容相蔺。

「闲谈结束,继续算帐目。」他见她不自在的样子,就拿起一旁的帐册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抓了抓头,说了句,「容相蔺,这哪是闲谈呀,明明都我一个人在说话。」

「那你想要我谈什麽?」容相蔺用手背碰了碰茶壶壶身,想着温度不够,要再将茶水提去烧,就听她说,「嗯......我也不知道,你就没有什麽想和我谈的吗?」

那一瞬间,容相蔺脑中闪过四个字──谈情说爱,他意识到自己想了什麽後,慌得连忙举起拳来放在唇前,乾咳几下,心想自己简直无药可医,怎地能成天想着这种事!

「哎,你干麻?不会着凉了?不对呀,这里这麽暖和......」她还在困惑,他已经提着茶壶,抡着轮椅到了炉坑旁,他回她,「无事,你赶紧继续算帐目。」

苗井嘁了一口,心想这容相蔺真是不解风情,难得能推心置腹地交谈,他却只记得要赶紧算帐,这帐又不会跑掉,晚些时候再算也行啊,「知道了,容大爷!我会赶紧算的!」

她啪的一声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毛笔和算盘,继续对着帐目哒哒拨数,容相蔺听到拨动的珠子声,才转头看向她,见她认真地算帐目,他躁动的心才渐缓下来,不过听她又喊他容大爷,想她大抵又对他不满了。

***

将最後一本帐目算完的苗井,赶紧伸了伸懒腰,舒展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僵硬的颈肩,她一侧身就见後方窗口洒进来的光亮黯淡下来,而案桌前的烛火已被燃起,她再抬眼就见容相蔺坐在前方的茶桌处翻阅书册,她望着四周,看着案上的摆设和身旁的木柜,才晓得容相蔺把他平时使用的位置让与她用。

她轻喊了声,「容相蔺。」

听她唤他,他便抬头望向她,见她将帐册都阖上,也将阖上自己手中的书册,随後将它放在茶桌上,问道,「都算完了?」

「嗯,算完了,你之後再算算看对不对,以前虽然有算过帐,但帐目条项较少不繁杂,你们的帐目记得详细,很多大项小项的物品,甚至有不少要销帐的钱,我是有依你说的方法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核算正确。」苗井觉得今晚她要是做梦肯定会梦见一堆数字密密麻麻舖天盖地而来。

「好。」容相蔺抡着轮椅来到她的身旁,拿起那些帐目和她核算出的结果,简略地翻看,见无太大纰漏,他轻点了点头说,「之後我会再核算,若是无误,往後核算帐目的事就会交与你来做,这会你就先回去用晚膳,阿笙她们应是备好饭菜。」

「嗯?容相蔺你没要用晚膳吗?」她听他说的话,想他是不打算用膳了。

容相蔺轻点了点头,双手开始收拾那些帐本,「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

下一瞬,她就直接抢过他手上的那本帐本。

「你做什麽?」容相蔺被抢得莫名其妙,他微微蹙起眉来望向她。

「有什麽事比吃饭还重要?你得先吃饭,吃完饭你要再忙也行。」苗井见容相蔺伸手又要拿起一本,眼明手快的她又赶紧抢了过来抱在怀中。

容相蔺见她这样,轻叹一口气,语气柔和,「你先回去。」

「你不吃,我也不回去,我这就去喊荣三通知阿笙她们,好让她们把饭菜备来这儿!」苗井起身就往外头走,容相蔺不想为了晚膳而让众人大费周章,伸手就拉住她的手臂,「不用如此麻烦,你先回去吃。」

「不要!我说了你要多珍惜自己的身子了!」她用力地甩开容相蔺的手,继续向前走,容相蔺一心急,再度伸手拉住她向後一扯,她整个人突然被往後一拉,失了重心,为了稳住连忙後退几步,结果绊到轮椅的前轮,她侧过身想去抓东西来支撑住,手里的帐本就这麽啪哒啪哒散落在地,当她双手都抓住了东西,脚步也站稳後,才发现她双手正撑在轮椅的两边手把上,而她和他正眼观眼、鼻观鼻。

「少爷、少奶奶,阿笙她来问你们何时要回去用......啊!对不住对不住!打扰了打扰了!小的这就退下!」荣三本雀跃地踏着欢快地步伐进来,怎料他却见他家少奶奶如此主动吻了他家少爷呢!他心想,虽然撞见这些之後去和容夫人秉告都有赏赐能拿,但每每撞见都令他相当尴尬啊!再、再说他都很怕事後少爷会秋後算帐......最後他只能愁着一张脸赶紧飞奔出去!

而另一头的容相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见她如此靠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只是瞪大双眼、急促呼吸,还有一颗心在跳得激昂。

苗井则是眨巴眨巴着那双大眼和他四目相对,忽然,她反应过来,直起身子,回过身去左看右看,「我刚刚是不是听见荣三问我们要不要去吃晚膳?」

「行了,我和你回去用膳。」容相蔺那颗胡乱窜动的心这才缓过来,他无力地伸手捂着额,心想,这ㄚ头的心真大,竟一副无事发生般。

「噫?你是不是因为害我差点跌倒所以才打算和我回去用膳?啧啧,你早和我回去不就好了吗?」苗井啧啧几声,就蹲下身来收拾掉落在地的帐本。

容相蔺抬头,就见抱着帐本起身的苗井正朝他得意的一笑,顿时让他无奈地笑了出来,行吧,谁让这ㄚ头是他的冤家,他就该败在她的手里。

***

当然,荣三再度去向容夫人禀告少奶奶主动对少爷这样又那样,容夫人听得是激动到两手摆在胸前晃啊晃的,容夫人这一开心,赏赐也立刻让罗锦发落下来。

容夫人将荣三招到跟前来,荣三恭敬地上前,容夫人便从罗锦手中接过将那一小袋银两要交至荣三的手里,可这都还没落到他的掌心上,容夫人又将银袋给挪开到一处,然後有些不解地问荣三,「荣三啊,不是我要怀疑你,怎地大家都守着看我这儿子和儿媳妇有何进展都一无所获,而你三天两头就撞见?」

荣三听容夫人这样问,吓得赶紧跪了下来,直说,「夫人!荣三虽是嘴巴大了些,可没有的事是万万不会乱说,还请夫人明监!」

容夫人哎了一声,「说了不是怀疑你,就是好奇你怎地都能撞见,你所见不全然是你所想,不过至少他俩关系愈是亲近,我也就放心,我知蔺儿的性子,也知阿井对儿女之情毫无心思,他俩若不是意外怎地为凑在一起呢。」

容夫人虽平日里都听下人们说起容相蔺和苗井近来可是恩爱,她都一副信以为真的欢喜模样,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俩孩子要修成正果还好长一段路要走,她想,她得适时出个手了。

「夫人说的是,荣三往後会看得更清再说!」荣三在心底偷偷呼了口气,将适才那提心吊胆的思绪全都一吐而出。

「好了好了,你也别跪着了,这银两就收下吧,你也相当尽心在服侍蔺儿了。」容夫人起身将荣三给拉起,与此同时也将银袋放入他的手中,还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说,「只要你们为容府尽力尽心,容府该给的一样都不会少。」

荣三知道容夫人这一席话是要让他不要有二心,定要好好谨记他的主子就是容相蔺。

他初入容府时确实随波逐流,哪边好就往哪边靠,可自从他被调派到容相蔺底下做事後,他就不当墙头草了,容相蔺虽平日一脸严肃,说话有时也苛薄、性子有时也不好,可他从不无故迁怒,对事还是对人都分得相当清楚,所以那次他才能免於被赶出容府,他其实很感激容相蔺。

「荣三定谨记夫人所言。」荣三弯身恭敬谢过容夫人後就退下。

容夫人望着荣三离去的身影,对身旁的罗锦说,「这孩子之前过得也不容易,我本是担心辰儿将这孩子调派到蔺儿那会出什麽差池,如今看来,蔺儿倒是让这孩子信服於他了。」

「少爷的性子一直是如此,只是患有脚疾後就不与人相处,导致大夥对他有所误解,认为他是个不讲理之人,倒是少奶奶来之後,这情况才有所改善。」罗锦也算是看着容相蔺长大的人,见他还能再次对人敞开心扉,是相当欣慰。

「我就说吧,那算命的可灵呢,说他们是天作之合就是天作之合,你总笑话我被诓骗讹钱,这会哑口无言了吧!」容夫人像是孩子般的哼了声,还扬起下巴用鼻孔看着罗锦。

罗锦不免失笑,「是是,我的主子你说什麽都是。」

容夫人也笑了笑,随即又想到什麽,就对罗锦说,「对了,你过几日有空就去温大夫那拿个药,是要给蔺儿强身健体用的,若是温大夫有嘱咐什麽,你且好好记下,回来说与我听。」

罗锦点头说是,容夫人的神情就愉悦了起来还哼起小曲儿,甚至喃喃自语着,「还是得下点猛药,不然等到天荒地老,我还等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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