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如火 — 《番外》一些生活 上 (微限)

正文 如煙如火 — 《番外》一些生活 上 (微限)

(一些生活)

从纽约回台後,我跟赵宽宜开始找新房子。现在彼此的地方都很好,可因为很多新旧原故,已经不合适,亦不能清净。

这世上向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并不隐藏婚姻事实,况且无名指上相同的戒指也要受到注意,再引出很多狂风骤雨。或者心境,以及当年困难已不复,是任它来,任它去,那各方面的阻力好像和我们全无关系。

劲头总会过去。总要生活。

虽然来自於近亲的压力仍不容易应付。可是我也不用父亲理解。对他,我并不感到内疚,从前如今,已经不相欠。他要期待或失望都是他的事。

而余下一些人,关系更远一层。我再不到父亲家里去以後,跟许程诚当然还要在公司接触,他非无异议,可难得沉默。或者有锺文琪在这之间周旋的缘故。不过本来一向就不问双方私事。

至於赵宽宜,他所面对的更不比我轻松。两老的态度非常强硬,尤其赵老。不过那些压力未冲着我来。他当然能对我施手段,可是教养使他不屑卑劣,从前向我讲的那些,已是他在私人方面最大限度的威逼。

他用事实利益要赵宽宜选择。

当时我并不知道。久远以後赵老在病榻,几次陪伴,早已软化下来的老太太向我吐露,赵宽宜当初是放弃掉接任联天的权利。

回头,我向赵宽宜说起来。

赵宽宜道:「假如我想过接任,早也不用另做事业了。」

我叹道:「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赵宽宜看我。我道:「你不比我,你跟外公外婆之间感情真正很好,那是外公一手创立的公司,即使赵家再多能人,他不见得看上眼,你也要不舍得。」

赵宽宜不语,可来握我的手。他很久才道:「我舍得。」

我未作声,只有更握紧了他的手。

如同相互承诺住的当时,如同这麽长久走过的每一时刻。

虽然大环境多数不理解,可是总也有支持的。母亲听我说房子找不顺利,提起汐止的一间房子。是她分到的外公遗产之一。

她已经决定接受Logan的求婚,以後就在伦敦定居下来了。她道:「房子是旧,可是环境清净,你们看看吧,假如喜欢,给你们好了。」

我说好。过两天等赵宽宜从上海回来,就去看了。那地方很僻静,真正是在山间,到最近的隔邻拜访都要走上十分多钟。

那房子盖得高,最外的铁栅门到马路还隔着一圈长石阶。母亲先前请了经理人看管,对方姓陈,比我们先到;六月热天里他站在毫无遮掩的底下车库前,是满额头的汗。他跟我们握手致意,递交名片。

「两位好,两位叫我小陈吧。」小陈笑着说,一面打开车库门。

车库宽而深,停放多辆也没问题。不过大概很久不整理,杂物满堆,空气也糟糕。小陈笑道:「车库就是这样了,没多的好看。我们到上面去。」

到上面的铁栅门前,小陈拿出钥匙开门。栅门後先看见花园,虽非杂草丛生,可也不整齐。并不奇怪,外公还在世时,已经多年不到这里来了,过给母亲後,母亲也只来过一次,以後委托看管,不曾来了。

小陈让着我们进去,在後道:「我们每个月会派人来整理一下,不过这里本来就……最多也只有维持了。」

我笑笑。房子老旧,我是知道的。我向赵宽宜望去,他亦看来。我问:「怎麽样?」

赵宽宜开口:「整理过应该不错。」

小陈在旁说:「是啊,那到里面看看去吧。」

赵宽宜点点头。小陈让了让,带我们进去,一面讲着屋况。

这边是三层楼房,装潢很老旧,一楼有客餐厅及厨房,二楼和三楼差不多,都是三间房间。家具都还在,但是样式老又不堪用。不过格局总体上仍旧不错的。

小陈道:「两位觉得怎麽样?假如有意思住过来,我们这边可以马上办手续交接,太太都和我们吩咐好了。」

我道:「我们要商量一下。」

小陈笑道:「好的,那这样,我就在外面大门那里抽菸,有结果尽可以喊我回来。」

我微笑,看他走开後向赵宽宜望去。

「怎麽样?」

赵宽宜道:「不错。你觉得呢?」

我笑道:「我也觉得不错,不过大概要很花功夫整理了。」

赵宽宜不说话,向四处看看,才讲:「那就把时间花在整理吧,我想以後不一定可以有更合适的。」停一停,「也不能一直分开住。」

我微笑着朝他凑近,非常顺利地亲上他的唇。他一手揽住我的後背。我用两手拥着他,慨叹道:「想想,又一次两天不见了,假如住在一起——至少是住在一起。」

赵宽宜不语。我看着他道:「今天晚上我到你那里住。」想想,笑了笑,又说:「这样说好像偷情一样。」

赵宽宜彷佛叹气,之後道:「我们快点真正一起生活吧。」

我去亲他的脸,松开手,「我去喊小陈。」

赵宽宜微一笑,「好。」

於是就决定下来了。但是房子太多地方要整理,以及办过户,并不能马上搬进去;家具方面也要全部换过。装修设计找到赵宽宜的一位周姓朋友来做,他在松仁路的屋子当初装修就是找对方。因有默契,工程细节很快谈定,家具置办也全权委托了。

只有一件,我很认为应当亲自去挑选。

这天下午,我和赵宽宜都抽出空一起去看床。王子洋的一位朋友是做这方面的进口,近几年大展店,在南京东路上开了一间旗舰店。我跟对方吃过几次饭,也有点交情,大概听见说我在看房子,让我有需要随时可以找过去。

去前我联系过,到现场,马上有专门人员来接待。是位李小姐,她笑咪咪地讲:「程董欢迎您莅临。我们董事长昨天就打电话过来交待了,您想看什麽都可以尽管看。假如现场没有中意的,我们也有型录,可以预定,到时专门从国外送过来,看了满意再决定订购。」

我笑道:「好,你也尽管介绍吧。」

李小姐笑着向赵宽宜望去。先致意,知道他的来头後表现出歉意,道:「不知道您今天也一起过来,怕不周到,我马上再叫一个人过来为您服务。」

我正要讲话,赵宽宜已经道:「不用,我们要一起看的。」

李小姐当然不是初出社会的年轻人了,这时脸上神气还一丝都没有变过,仍旧笑,可是顿一顿又看我,多少要有点迟疑起来,不过也就点点头,未说什麽。她领着我们向里走,沿着介绍店内几款展示的床,无一不详尽。

买床不光看还要试;这里的床都是很好的床,躺上去的感觉并不差,可是要讲满意又好像有哪里差一点。可能看出我们未有中意,李小姐带我们上到二楼的展示间。她笑道:「二楼这里的可以说是本店的压箱宝了,不然真的只好拿型录出来了。」

我笑笑,一眼望向其中一张精心布置过的床。大概注意到,李小姐介绍来历。是义大利进口手工订制床,搭配的真皮床组也是义大利品牌。我点点头,迳自上前去摸了摸那张床,触感舒服,弹性度也好。

我向赵宽宜看去,道:「我觉得不错。」

赵宽宜不语,走过来。刚才他很少表达意见,试躺当然还是试,可就好像蜻蜓点水。这时他伸手来按了一下床沿,就坐下道:「这支撑力好像还可以。」

李小姐笑道:「您话说的可差了点,这是非常好的,这里面的弹簧系统是独立袋装弹簧,而且用上双层,能承受一百公斤以上数百万次的碾压跳动都不变形扭曲,又因为是完全手工订制,更能量身调整弹簧力度。」

赵宽宜道:「哦。」

李小姐犹带笑可隐约望我一眼。我便笑道:「你躺看看,试试才知道。」就拉他一把,一起往下躺,「怎麽样?」

赵宽宜道:「光这样躺着,怎麽知道弹性真的好不好,至少要像昨晚那样活动一遍。」

昨晚那样活动又是哪样,我当然很明白,想着脸都要热起来。倒是李小姐听见,口吻热心道:「您想要怎麽活动怎麽试都可以的。」

赵宽宜偏头看来,那眼神非常有意思。我很感到百爪挠心,假如不是在外面又有外人,真正想要揪着他的衣领吻上一吻才行。

我佯一咳,略仓皇地坐起来,一面道:「可以了,就这张床!」

李小姐笑道:「好的,请稍等一等。」

看她走开,我马上朝赵宽宜瞅去。

他还是躺着,两手横到了脑後,非常惬意的样子。他亦看我,笑起来,我这时可管不上忍耐了,俯身下去吻住他。他拥住我,在我唇边说:「先不管新床了,晚上再去试一遍你的那张旧床吧。」

我失笑,只再和他亲吻。

装修工程还如火如荼地进行,本以为顺顺利利就能在三个月内完工,可今年的七八月份比以往更多风多雨;台风来了几次,那工程延宕下来却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负责装修设计的周方谚周先生在行内很有名气,工作满档,当初仍接下来做。也不马虎,事前花工夫跟我们谈细节,期间碰见问题,也很勤快地沟通。

因为忙,我跟赵宽宜不能时常一起去看工程进度。有时我独自去,有机会跟那周方谚熟悉起来,方知道,他跟赵宽宜是高中同学。

那时期,赵宽宜去读了美国学校,我跟他在星期假日才能见到面。当时我对他的感觉时常复杂,他在那时已经陆续有过几个女伴。升上高三後,我们因故疏远了;他以後一声不提,申请好学校出国去。

有段时间想起来,真要怪恨。当然後来一点都不觉得有什麽,反而要好笑我自己;人在十七八岁时的性情总是别扭古怪,想什麽也不说。可是对赵宽宜在美国学校的一切还好奇,我跟他长年来往,对他的那时期最不算清楚。他向来不提,总以为他跟高中同学几乎断掉联系,倒想不到有这位周先生。

周方谚来电时,我正要回公司,就先过去他的事务所讨论三楼改建的更动。几天前,赵宽宜先在电话里跟他谈过了一次,他这次就是改好了设计,要请我们看看;不过赵宽宜昨天到上海去了。

新设计很好,谈得顺利,周方谚收起图纸,一面道:「你这样忙,要抽时间过来很不容易吧。」

我笑道:「时间总能有的。况且是自己要住的地方,还有你这位设计师劳心尽力,更不能不闻不问。」

周方谚笑道:「在我看,你过来的时间很比Kuan多得多。」

我笑一笑。听他又说:「不过那表示他很信任你。」便看我,顿了一顿,「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道:「请讲。」

周方谚道:「我真正想不到你们能走到结婚这一步。当年新闻那麽大,他又破例出来澄清,虽然绕一大圈,你们又在一起,可是我们周围几个旧友,谁也没当回事,虽然也是因为他很少讲起来,只不过你们当初分开,多少也有社会压力,就怕现在也……。」

我不说话。

周方谚看我一眼,道:「你真的千万别介意,我说这些……」

我微笑,「我都明白,我并不会介意。」

周方谚慢慢点头,再开口:「你们现在也结婚了,又不是当年,在我们几人的心里都很高兴看见他和你有好结局。」笑一笑,「只可惜了我们这些人,这麽多年等他的喜酒。你当然知道他家里情形,那要给他办起来,绝对非常盛大的。」

我一笑。因登记结婚是突然的事,我跟赵宽宜没有请吃酒。当时就在纽约的冯闻君都没有请了,台湾这里的朋友和近亲当然更不可能。是有默契,我们不想张扬。赵宽宜也向来不很喜欢办宴会。

不过一般名目的请客当然不要紧。我道:「等到工程结束,我们是该要请一请你的。」

周方谚笑了笑,说:「那可不能只请我,不然,其他人知道一定要说我一顿。」

我便好奇问:「你说的——那些其他人,和宽宜也是高中同学?」

周方谚似乎不讶异我不知道,朗朗一笑,道:「就知道他一定没跟你提过。他向来不爱麻烦,也不喜欢解释,连这个都跟你省,简直不够意思是不是?」

我笑了笑。

周方谚笑道:「你可不要怪他,其实我们几个人很偶尔才碰面,平常靠传邮件打电话联络感情,有些人也不在台湾。」

我笑道:「其实天天见面也不一定才是交情好。」

周方谚一笑。这时门被敲响,他的助理打开门请他听电话。我便告辞了,他还是送我到门口。

我在公司还有会议要主持,就吩咐司机开回去。半路上,我拿手机传出讯息。当车子将要开进公司的停车场时,即见回覆。只有三个字。我看着却要微笑,直到上去办公室也还笑着。

秘书朝我注意,问:「董事长心情好像不错。」

我并不想掩饰好心情。以前为哄人讲过的情话很多,可远远都不及赵宽宜这时的一句最简单的我想你。

我坐在办公椅上,望侧面大片的玻璃窗。午後艳阳仍高挂,快近九月,台北天天还是热,大概上海也差不多。有时好像这样子的相隔两地,都是很习惯的——可是绝不会喜欢。已经不能去想当年离别。一深想,竟要有几分後怕。

真好在我跟他未再错过。

到时间准备去开会,我想起来吩咐秘书:「最晚後天早上提醒我订餐厅。」

秘书点点头,嘴里问:「还是由我代劳?」

我笑一笑,「可不行。」

因为约会对象是赵宽宜,我从来慎重安排,不舍得敷衍。

晚上我排开应酬,跟邱亦森便饭。他前阵子和他男友飞到国外去渡假,在这几天回来了,便约会我。

自他和现在的男友Glenn稳定交往後,我们一向会在他男友的餐厅碰面,这次却不去。电话里我未多问,晚上按时到位在民生东路巷子里的锦富赴约。

锦富是吃日本菜,生意很好;我们坐到吧台,各自要了份套餐,一面欣赏师傅料理的手艺,一面吃菜谈天。

邱亦森喝口酒,问:「对了,你们房子看得怎麽样了?」

我道:「已经看好了。那时你正出去玩,我也忙着,回头忘了跟你提,现在已经开始动工装修。」

邱亦森笑着睇来,「哎哟,你们可是真的要长久过日子了。」

我好笑道:「做什麽怪声怪气。」

邱亦森笑了笑,举杯凑近,「看你们认认真真,我也高兴,太不容易了,羡慕呀。」

我瞄他一眼,笑一笑,跟他碰杯。随口:「不用羡慕,你跟Glenn也可以。」

邱亦森倒叹气,「我才要烦恼。」

我问:「怎麽了?」

邱亦森静着一下子才道:「你也知道,Glenn跟我一样已经跟家里出柜了,我们都没负担,假如走到结婚,大概没什麽意外的。」看我一眼,低声:「但是我并不打算结婚。」

我早知他是抱持不婚主义,想想道:「他跟你开口了?」

邱亦森摇头,「没有,不过这次出门,我们顺便去参加他一位朋友的婚礼,我感觉他似乎有那个意思。」

我不语。听他再道:「他几次要跟我谈,可是我都——他好像有点察觉我不很乐意提起结婚的事。」

我开口:「所以你今天才避开他?」

邱亦森道:「也不是全部因为这个原因,他朋友今天把整间店包下庆祝生日。」

我失笑,向他睇去,「我记得他开了两家店。」

邱亦森就不说话了。

我想了想,道:「我倒觉得你不必想太多,也不用完全否决结婚的可能。结婚,也没有不好。」

邱亦森将目光横来,彷佛酸溜溜似的说:「是,结婚多好!谁不知道你结婚以後多快乐。」

我霎时笑起来,毫不辩解,举酒向他一敬。

邱亦森则瞪我。他饮下杯中酒,懊丧似的道:「根本现在就不该找你谈——」突看来,一转口气,很有点恶狠狠的味道:「反正婚姻向来都是爱情的坟墓!你以後就知道了。」

然而谁知道几年以後他倒是答应了Glenn的求婚。

母亲婚礼的日子定在十月初。因二次婚,母亲本来打算登记就好,在表姨和姐妹们劝说下改变主意。也是因为要公平,这是Logen第一次结婚。Logen在二十多岁时订过婚,因故解约,以後再谈过固定的两段,到遇见母亲才又有结婚的念头。

母亲来电叫我一定到场。我隐约有明白,在电话里先答应了。回头告诉赵宽宜,他说好,倒未犹豫。

而既然要去,我们决定乾脆去上两个礼拜,顺便转道法国。每年差不多这时候,赵宽宜会到Rivières去探望他父亲,不过去年Vonnie跟她先生回了巴黎做事,并在上个月生下孩子,威廉先生夫妇到他们家帮忙照顾,大概要住一段长的时间;几人到时倒可以直接在巴黎见面。

可是不能够说走就走,因临时,很多事要重新安排,尤其公司。我这里的下半年没有大的项目进行,很好排开,但赵宽宜公司从七月开始和上海方面始终在谈合作;问他一起去的当天,他们刚决定签约的日子,就在十月初那几天。

我感到不很过意,赵宽宜已经协调起来。最後,签约日子勉强提前到母亲婚礼的前两天。到时我先飞出去,他则结束後才从上海出发,跟我在伦敦会合。

这之间,房子的工程将近收尾,剩下也是琐碎的配置,除了花园。我跟赵宽宜都不想以後太花心思照顾它,又不能看着荒废掉。

周方谚找了他一向配合的庭园设计。可对方出设计时无端延迟,又天候缘故,导致动工很晚,甚至排水方面也有问题;本来预计九月底总验收,现在势必延期。

周方谚再有经验,亦难预料长期的配合出纰漏。他打电话来请罪。我一时很有意外,倒不生气。

我道:「慢慢来不要紧,仔细一点也好。」

周方谚还又抱歉。我连连宽慰,总算他转口。他用有点玩笑的口气道:「我以为你们当老板的都希望细中求快。」

我笑道:「可是我向来更希望小心慎重。况且术业有专攻,过不过,你说了算。」

周方谚再一笑,向我保证等到我跟赵宽宜回来後一定能验收。

晚上到赵宽宜那里,我讲起来,因问:「他先打过你的电话吗?」

赵宽宜道:「没有。」

我怔了怔,笑道:「那他倒特地打给我了。」

赵宽宜未语,可彷佛不奇怪。

我道:「他跟你毕竟认识比较深,打给你,好像比较说得过去。」

赵宽宜平淡地讲:「就因为这样的缘故。假如他先和我说过了,反而表达不到歉意。他难得出错,但有错承认是他一向的风格。这次配合的人是他找的,他认为是他的疏失,并不能因为跟我的交情就轻轻提过去。」

因想到周方谚在电话里真是频频道歉,我便玩笑:「早知道——我该好好骂他一顿才对了。」

赵宽宜正点菸,听见後道:「哦,他这方面很有点心理变态,骂一骂,可能真的舒服一点。」

我不禁笑。可更好奇他们——周方谚口中的其他人和他的交情深度。那时期建立的友情能到如此长久,简直可贵。跟我之间又是不一样的。

我道:「你好像很了解他。」

赵宽宜朝我看,那神气似笑非笑。我突然心虚,虽然这问题也没什麽,况且正大光明。

赵宽宜道:「他一直是那样子。你跟他认识久了也会知道,也不用多了解。」

我点头,想想以後问:「我听见他说,你跟他——你们高中同班的一些人一直有联系。」

赵宽宜道:「也不是一直的。刚出去念的时候真是完全断掉联络,以後有的人也到纽约去了,我那时也在,活动上互相看见到,慢慢陆续地联络到现在,有时找个地方聚一聚。也不时常。」

我感慨道:「能往来这麽久也不容易。」

赵宽宜抽着菸看来,倒微笑。他道:「我们也不容易。」

我怔怔地望他,突然心头涨起满腔的热。脑子也是,好像不灵光,因问:「你那时候为什麽不告诉我……就出国了?」

赵宽宜仍静着,过道那头的话机突然铃铃地响起来。我吓一跳,回过神。他倒马上把菸按灭了,起身去接。

我望着那走开的身影,一时说不上想法。

等赵宽宜回头後,我未重提之前的话。因心里真正不感到需要介怀,我并没那样地想知道。这麽久了,关系也非从前,说和不说,一点都不重要。

准备到伦敦去的前一天,我接到锺文琪的电话。

她结婚後依然留任陈立人公司。不过生完孩子,她请假休息一年,今年九月刚回去做事。几天前我才在一场饭局上跟她碰见。当时她来打招呼。周围人多嘴杂,我们并没有谈到什麽。

不过也没什麽可谈。我对她向来话不投机,鸡同鸭讲。可一直不知什麽缘故,她总要搭讪,後来见不到面就变成打电话;她还休息着的时候,每个礼拜至少要打过来两次。因体谅女人在家带孩子不免苦闷,我并不拒接。可是不能理解。从前我就不很懂得她的思维,现在更不能。

「……最近爸身体很不错,常常出门,只是现在小孩子满周岁了,总要抱她一起出去。这时期的小孩子最容易闹脾气,虽然有保姆,可是爸喜欢自己哄,这也还好。妈就很讨厌了,这几天又去烦许程诚让我辞掉工作。」

她顿了一顿,终於停下。叹口气,话锋才转:「对了,谢谢你的那份周岁礼。」

我方出声:「不客气。」

锺文琪道:「派对那天你不到,不然看见场面多热闹。大人小孩都玩得非常高兴。」

我道:「哦,那真是所幸我没去。」

锺文琪好像不听见,迳自说她的:「现在小孩子周岁了,我计画过阵子带她出远门玩一趟,反正爸也时常带出去,妈再反对就没道理了。对了,我有空带她去找你。你才见她总共不到五次。」

我耐烦讲:「你有空,我都不知道有没有空——反正小孩子不会太有机会见到我,不用特地。」

锺文琪道:「机会少,可还是有机会。」一顿以後讲:「都是一家人,不可能永远避不见面。」

我默然,才道:「这种话,你现在说一说就算了。」

那头锺文琪沉默。父亲对她这个媳妇向来宽容,或者也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有时对她直接的态度反而很有种激赏。可是总也有不能提的事情。比如我。

公司的事,父亲现在是真正很难插上手了。当年他病倒,身不由己,以後不知出於什麽样的理由,他好像真正全权信赖了我。如今他当天天气恨。又不能轻易断绝关系。

周围不是没有劝解的。父亲年纪渐大,当儿子的反正妥协的时间也不多。可是跟父亲早就没什麽能说了。况且说不通。

母亲便是最明白人,从来都不劝我。

忘掉锺文琪这段插曲,隔天一大早我便飞往伦敦。十几个钟头以後,在欧洲时间下午四点多钟,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十月初的伦敦天气比台北更有凉意,不过不下雨,还算舒适。

母亲跟Logen开车来接我去他们在市区的公寓。本来我订好酒店了,怕打扰,母亲倒要我退掉,她这次坚持我和赵宽宜都住在他们家里。

我的事,母亲该告诉过Logen,他对我始终亲切,也赞成母亲,他们婚礼後两天将到奥地利去玩,他告诉我,那之前他能先带我们在伦敦走走。这是其次。但我考虑後顺从了。

Logen的公寓位在斯隆广场附近。是上下分开的两户,格局都一样,不过楼上布置要简约得多。这以前是他父母住的,老人家都过世後,偶尔会出借给朋友。

因出入分开,放好行李,我再出门下楼到母亲那里喝茶。

後天的婚礼仪式在波特曼广场上的一家私人会所举行,之後的婚宴也在那里,采鸡尾酒会形式。我听他们谈着客人名单,母亲这边除了我,特地从台湾飞来参加的还有她的两个兄弟姊妹。

母亲长期住在英国以後,我和几位阿姨舅舅更少机会碰面。前两年的过年,因为忙,我不能陪母亲回去,後来外公过世,大家见了一次,可是没心思寒暄;之後又过年,就是今年,我也并没有回去。

这时母亲未特别提到是请了哪两位。

之前说好晚上出去吃馆子,可能看我累,母亲改口在家吃。负责做饭的是Logen,他本来就喜欢下厨,退休以後更多时间钻研,现在还能为母亲做中菜。

吃饭时,Logen开了一瓶酒,可在母亲关切下只浅嚐一杯。他道:「好吧,但是後天你没理由阻止我喝了。」

母亲道:「那也不能喝得醉醺醺。不要忘了,晚上还要跟Fannie她们吃饭。」

Logen连连说好,还是嘻皮笑脸,母亲似好气的去打他一下肩膀,可神气不能说有多生气,倒好像很快乐。

吃好後收拾着,来了电话,Logen走开去接。母亲突然向我问:「明天他几点钟的飞机?」

我道:「上海那里早上十一点半钟的。」

母亲点头,好像想到什麽看来一眼,一面道:「对了,英国这里有习俗,结婚前一晚新人不能见面,明天晚上我要到你表姨女儿家里住。Logen也不在,他妹妹怕婚礼早上他一个人准备不来,叫他过去。所以後天你们要自己到会场去了,知道怎麽去吗?」

我道:「我有地址,到时叫车过去不难。」

母亲再点点头,默然地擦着桌子。过一下子才又开口:「之前你打电话告诉我,你们已经……」顿了一顿,向我看,「我真没想到。」

去年底跟赵宽宜复合,当时有的看我们是恢复交情,有的不免记起旧新闻,风声不断。可即使清楚内情,大概料不到我们会有一天结婚。

我自己都没想过。

除了当时见证的冯闻君,只有母亲是最早知道的。母亲在英国,并不缺乏向她透露台湾消息的人,就算我不提,有一天她也要听说。

可是我突然想亲口告诉她。登记好的隔天,我便打电话了。她之前不知道我跟赵宽宜又在一起的事。以前的,我也不算向她承认过。

那时母亲在电话里可还镇定。

这时看我不说话,母亲又道:「我说过,我不会管你结不结婚,打算跟谁在一起都好,可是听见你说,还是吓一跳,後来想想,简直有点生气。」

我不明白地看她。

母亲道:「伦敦去纽约也不远,既然决定结婚,你们也不先通知我一声。」

我愣了一下,方道:「我们也是临时决定。」

母亲道:「反正都是决定了,急也不急在那一时,这样潦草。」一顿,又看我,「难道你以为我会跟你爸那样冥顽不灵啊?」

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我看着母亲,倒好像要不认识,简直不知道怎麽解释。或者留给赵宽宜去解释。好在这时候Logen结束通话回来了。母亲终於掉开话题,不提了。

在隔天,Logen将车子留给我用,到下午後,他和母亲一起乘计程车出门了。我则看时间差不多去机场。

很快接到赵宽宜。我先和他说不住酒店的事。

「我说不过他们。」

赵宽宜道:「住酒店方便,可的确有点见外。」

我道:「我本来怕打扰,可好在楼上楼下,做什麽也不会不方便。」

赵宽宜听见,眉一抬看过来,那神气略有点意思。我突然意识刚才的话太暧昧。我佯咳一声,赶紧转口。

我问去不去吃饭,赵宽宜点头。

其实赵宽宜这阵子可以说非常忙,因签约提早,所有关於合作的安排也大提前。是总要累的,又有时差问题,晚上回公寓休息,跟我说不到几句,一回头,看他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母亲的婚礼,我这做儿子的并不必怎样忙。母亲也不肯。因再婚,年纪也不轻,儿子插手,不免要有几分别扭。况且也不用我以後叫Logen父亲。

当天早上,我跟赵宽宜准备好,才在十点钟时叫车去到波特曼广场。

那家私人会所位在广场旁的一排新旧建筑之间,并不挂标志,只有门牌。今天特地安排了招待在门口,对方将我们请进去。门後是一座气派的圆弧式楼梯,走上去後,又有另外的人领我们过去仪式厅。

那间的厅内宽敞,观礼用的椅子分两侧排开,一齐向着前方证婚的桌台。日光稀疏,由後方的正对庭园的玻璃窗外照进来,照在桌台上的月季瓶花;顶上吊挂的水晶蜡烛吊灯灯火摇曳,对映出洋溢的喜气。

场内宾客齐聚,坐或站,都在谈笑。

母亲在英国的朋友不很多,都请了。也请了当地华侨圈子的几位太太,都是之中一向的热门人物,多亏她们,母亲不少听见说台湾方面的消息。她们当然知道我,更知道赵宽宜,当经过去时,个个好像表情精彩。

在她们隐约交头接耳时,我看到了Logen。他也望见我,马上迎过来。他穿一身三件式黑西装,打了酒红色领带,衣领别着一朵花,更显精神。他和我握过手,向赵宽宜望去,「这位就是……?」

我为他们介绍。赵宽宜先伸出手,「您好,先生。」

Logen和他一握,一面笑道:「不用拘谨,你也喊我Logen就好了。」

赵宽宜道:「好。」

Logen随即向我看,好像紧张似的整一整别在衣领的花,「我看起来如何?」

我笑道:「不错,像个新郎。」

Logen呵呵地笑。又寒暄两句,拍拍我的肩,说:「时间差不多了,你到你母亲那里看看。」

我向赵宽宜看去,「一起过去?」

赵宽宜点头。

去到休息室,在里面的并不只有母亲,还有别人,我一敲门,都立刻停下谈笑。

母亲坐在一张梳妆镜台前,已经装扮好了。她今天并不穿婚纱,是选了一件白色的合适她年纪的套装。她看到我们,站起来。

「来了。」

我点头,和赵宽宜走过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周围的有谁,除了表姨,还有二舅和四阿姨。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们当然流露欢喜,可是这时好像非常僵。

我朝他们问候,只有表姨热络如常,另外两个人都有点淡。我并不感到怎麽样,还是对赵宽宜介绍。

可是二舅和四阿姨都彷佛已经受不了尴尬。二舅还在生意场上活跃,倒不藉机跟赵宽宜攀谈,潦草敷衍後,和四阿姨一起出去了。

表姨对我们笑道:「不要在意,我们这一辈的,向来还比较守旧,好像我跟你妈这样开明善良的,太少了。」

我笑一笑,向母亲看去。她倒看着赵宽宜。

赵宽宜喊她:「阿姨。」

母亲略一点头,好像拘谨,似乎本来要说什麽,开口只问:「昨天什麽时候到的?」

赵宽宜道:「差不多在傍晚。」

母亲彷佛想了想,又问:「你家里——你妈妈最近好吗?我听见说她回台湾了。」

赵宽宜道:「她很好,还在波士顿,是常常回台湾一趟。」

母亲隐约看我一眼,嘴里问:「那你们——她有没有说什麽?」

我一怔。听见赵宽宜答她:「没有。」

表姨突然插话:「哎呀,没时间了,都等等再聊。景诚,你跟你妈准备一下。」就向赵宽宜道:「我们先出去。」

赵宽宜望我一眼,未说什麽,跟着表姨出去了。

我向母亲看去,她才对我讲:「虽然你跟他妈妈之前相处很好,但她是个厉害的人,对你们结婚没有意见就好了。」

我可是想,那之间要论有意见,赵小姐是最不可能排第一。因一笑带过,不对母亲说详实。

母亲看我,又问:「你跟他妈妈这阵子见面过吗?」

我道:「见过一次。」

母亲不语。这时来了人请我们移驾到仪式厅。我赶紧帮忙母亲取来捧花,这是我在今天的唯一任务,要陪着母亲走红地毯。

这样的体验非常新奇,以前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可从母亲决定离婚开始,我便知道她以後只会过得更好。她谈对象,我从来乐观,当她接受求婚,更高兴,并不像是阿姨舅舅们一开始极力的反对。因晓得那是一个和父亲不同,能在感情方面认真负责的男人。

那个人——Logen现在就站在厅前,等着母亲走向他。

母亲牢牢地挽着我的手,彷佛紧张。

我想想,按一按她的手,她向我看。我道:「走吧。」

走进去时,大家鼓掌起来。我将母亲的手交给了Logen。他满面笑容,让母亲挽着他,一齐站到证婚人面前。

我在最前排一张空着的位子坐下。每位宾客的位子都经过安排的,坐在我的右手边的是赵宽宜,我去看他,一笑,他亦是。

这时,证婚人已经请母亲和Logen面对着面,要他们照着说出誓言。Logen望着母亲,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周围好几位他的亲友也落下泪。

轮到母亲。

当他们交换戒指时,我把手寻向赵宽宜,立刻被握住了。

仪式後,大家纷纷道贺,都一派高兴,好容易全部的人才转移阵地,到楼下外面的庭园进行婚宴。是酒会形式,庭园那里搭起了白色帐篷,阳光亦正好温暖。母亲和Logen在这里切下婚礼蛋糕。安排的乐队奏起歌曲,男歌手轻快地唱起来,在悠扬柔软的歌声中,众人和乐说笑。

今天另外也请了摄影师拍照。大家轮流和新人合照。我跟赵宽宜可不能避,也入镜,各自站母亲和Logen两侧,亲亲热热好像一家人。以後也当然是一家人,可总有几分微妙。

要讲起来,这样的场面,赵宽宜当比我有经验多了。

这时母亲看见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生分,站位置时,甚至先去挽他的手臂,还说上两句;当时Logen来搭我的肩,我一时没听清楚他们说什麽。

拍完照,有些人来搭讪。Logen为我们介绍,大家都客套地谈了两句。回头,我见到表姨女儿Fannie和她太太。

之前我参加过她们的婚礼。她们的事,我未对赵宽宜讲过,因并不挂记。这时相互看见,我扬手招呼,一面简略地和赵宽宜解释。

赵宽宜倒好像不很讶异。而她们也看见了他,似乎也不奇怪,彷佛早知道今天有这样的一个人来。

她们已经走过来,我用英文介绍:「这是Fannie、Reese,这是Kuan。」

赵宽宜分别和她们握过手。

Fannie一手搂住Reese,笑道:「Reese是我太太。你是Cheng的……?」

赵宽宜道:「老公。」

我一时要脸热起来。因是事实,更触动。我向他看去,他也看我,那眼神生动至极,简直不能更沉迷,要好费力气才移开眼。

Fannie跟Reese对着我们吃吃地笑着。

我佯一咳,重起话题。

很快又谈起来。赵宽宜看着始终自在,不过应酬於他本也家常便饭,并不难,但他今天在这里和我之间已经是完全新的关系的人,或者也要一点紧张,可完全不见,大大方方。

这时表姨过来了。她跟我们四人都说了两句,才在我耳边轻轻说:「你应该再去跟你舅舅阿姨打个招呼。」

我不语,可有明白。大概是母亲的意思。

母亲和她的兄弟姊妹关系向来很好,但相互的子女之间感情却淡,尤其我。在外公走後,我不曾再回去过,她又远在英国,应不想日後要真正疏远起来。

我想想,靠近去和赵宽宜说一声。我的意思当然是他和我一起去,他倒是讲:「你去吧,刚才我跟他们也见过了,不要他们为难。」

我便不说了,单独去打招呼。

看到我时,二舅和四阿姨神色都彷佛一顿。我礼貌问候,可还是没什麽话可谈,相互问过这两年以来的情形,话就中断。

好在有人来搭讪。是Logen的妹妹Lisa。她跟二舅和四阿姨谈了两句天气,便一迳地跟我说话,等注意到时,二舅和四阿姨已经走开。

Lisa彷佛不过意:「太冷落了他们是不是?」

我苦笑。Lisa很快抛开了这件事,拉着我去认识他们的亲友。那些都是Logen很亲近的人,有个老先生是特地从史特拉福前来参加婚礼的,之前Logen带母亲去探望过他,因知道我是母亲的儿子,特地想跟我谈谈天。

我一面应付,一面忍不住要注意另一头,发现到母亲走去和赵宽宜交谈,不知说什麽,两人彷佛都愉快。有侍者走过,母亲取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赵宽宜。

在以前,母亲陪父亲应酬,很时常碰见赵宽宜,她向来对他印象好,总亲切的似邻居,要拉上他说两句。或者现在不用太稀奇。可是当然好奇。

不过这里的谈话好容易才结束,又有别的人搭讪,等到脱身,我一时就不看见了赵宽宜。

这时换了一支歌,是慢调子,母亲跟Logen被怂恿下场去跳舞。两人相依相偎,周围一片起哄,又拍照,非常热闹。

我则兜过一圈,在外头看到了赵宽宜。大家都聚在帐篷里,那里没什麽人,他单独坐在花园椅上抽菸,垂着眼,彷佛沉思。我走过去,他马上向我看来。

我一笑,坐到他旁边,埋怨他:「你倒在这里轻松。」

赵宽宜微一笑,把菸递给我。

我接过,道:「参加自己妈妈的婚礼,这种感觉真奇妙。」顿了顿,问他:「你之前都是什麽感觉?」

赵宽宜道:「没什麽感觉。」一停,好像想了想,「第一次那时候,我还小,第二次,其实不很愿意她结婚,虽然对Uncle不陌生,但以後是要住在一起,还是不一样,想想都觉得……那时大概是很不安。」

当初我曾猜他不很喜欢那萧先生,或者不是。当时他只是十岁的小孩子,不论赵小姐如何,终究他妈妈,而小孩子在那年纪对母亲一向还很依恋,要恐惧失去。

我想想,道:「不过,假如他们没有结婚,我跟你也不会认识了。」

赵宽宜不语,可是笑了笑。

我也笑了,方转口:「本来我以为你今天看到我妈要紧张一下,但是你好像不紧张。」

赵宽宜便看我,似笑非笑地道:「反正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只好平常心。」

我刚抽一口菸,一时岔气,连连咳着。

赵宽宜眼中笑意浓浓。他拿走我手上的菸去抽,徐徐喷烟,那副悠然惬意,更看得我牙痒痒,但是又拿他没办法。

我横他一眼,可在心中叹,真正从来也占不了他便宜。

赵宽宜又笑,才道:「阿姨对我向来亲切,有什麽好紧张。上次你跟我妈妈见面,你也不紧张。」

我佯一咳,道:「我跟阿姨是见习惯了。」

赵宽宜并不搭腔,光看我,突然来牵住我的手。

我一怔,笑一笑,道:「怎麽了?」

赵宽宜道:「我现在才注意到——下次你要喊她妈妈,我也要这样叫阿姨才对。」

我望着他,说不出心中这一时是怎样地震动。因凑近去,吻他之前,我低声道:「好。」

有歌声从帐篷那里悠悠传出,此刻又换了歌,曲调轻柔,那男歌手在款款地唱着一段词:thefirstthelastmyeverything,andtheanswertoallmydreams,you\'remysunmymoonmyguidingstar,mykindofwonderfulthat\'swhatyouare……。

酒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多钟才散了。

表姨帮忙母亲送二舅和四阿姨回饭店。离开前,他们跟我不曾再交集。大概以後也不会有。我有遗憾,可未耿耿於怀。有时好像父母这样近的关系都淡薄,况且隔着远的一层。母亲定居在英国,外公外婆又走了,严格说来,对那边真正没有可留恋的人事物。

晚上表姨女儿Fannie在家请客,早早请了母亲他们,临时也算上我跟赵宽宜。因难推辞,我们就去了,才知道,今天是为她们女儿Haley过生日。

Haley刚满周岁,是Fannie她们在婚後领养来的。她的心脏不好,时常出入医院,年初时还进行了一次大手术。上礼拜又住院错过生日,疼她的长辈们决定今天给她补过。

Haley并不怕生,看见谁都要抱。那样子可爱,当然不忍伤她心。我抱她坐到我的腿上。因不免想到锺文琪的女儿,出生到现在,我见到的次数用五只手指数得完,况且好像这样地抱着。

Haley眼睁睁地看我,伸手扯着我的衣服。我抓开了,她又扯,反覆了一下子,大概以为在玩,她咯咯直笑。

我不禁也笑。

Fannie在旁讲:「今天真乖,平常好调皮,要抱又不肯好好给人抱着,非要扭来扭去。」

我道:「小孩子本来就这样的。调皮一些也可爱。」

Fannie笑道:「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也去领养一个吧。」

我笑笑,道:「我还是逗逗别人的小孩子就好。」

我把Haley递给她,掉开眼看另一头,在那听着Logen说话的赵宽宜倒是朝着这边望。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对他微笑,他也是,神色平常。

今天受邀的就是我们这些大人,没有别家小孩子,不同一般人家里那样办派对。吃过饭後,端了蛋糕出来,大家齐声为Haley唱生日歌,就算是庆祝了。

小孩子睡得早,吹蜡烛吃蛋糕後,Haley被保姆带进去哄着睡了,剩下的大人们从早上到现在话也说得够多了,看时间差不多就告辞。

Fannie她们这里近海德公园,距母亲他们那里并不很远,但来时Logen还是开车,现在要回去,我倒想走一走,赵宽宜无异议。

母亲他们便先开车走了。我跟赵宽宜慢慢沿着街走。天黑後,温度又降了下来,伦敦十月的晚上比台北简直是冷;这时的台北几乎能说是伦敦的夏天,而台北的冬天远远不及伦敦。

这时差不多近八点多钟,路上的商家差不多打烊了,橱窗里的灯影特别亮,照在那些各色的缤纷上。可还是人来人往,车辆也仍然多,矮的高的,单层或双层,轰隆隆地在马路上走过,那吹卷起的风声也隆隆地。

我拿菸要点,赵宽宜已经先打起火递来。

那火光荧荧地映在他的面庞和目光,非常柔软。我微一笑,嘴里衔住菸,凑近去借火。他也点了一根菸。

我呵出一口气,开口:「其实我差点要到伦敦来念大学。」

赵宽宜向我看。我对他一笑。

「我在高二时去考过了雅思,本来都开始准备资料,不过考虑以後还是没申请。」

赵宽宜静静地抽菸。过一下子问:「为什麽不申请了?」

我装作想了想,「唔,忘记了……」走两步後,终究想说:「是因为,假如那时候出国,我和你会离得更远,虽然我们国中国小不同班,也不一定能天天见到,可是上高中後,才知道什麽叫做见一面都困难。」

当然在以後,我又更知道了,当时的程度一点都不足为道。我向他看去,道:「必须澄清,我那时可没有喜欢你。」

赵宽宜隐约一笑。

我也笑,抽着菸感叹:「当时怎麽知道,你以後一声不吭先出国去了。」

赵宽宜不语。我未在意,可是察觉他突然走得慢了。因回头过去,稍停一停。我笑道:「怎麽了?」

赵宽宜走上来,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麽不告诉你出国的事。」

我怔了一下。他已经讲:「当初要读高中前,外公就要我出国。妈妈极力不赞成,因此拖延下来,这表示我大学非要出去念不可了。」

我看着他,未语。

赵宽宜又道:「可是我一直很犹豫,考试和资料都是不得不的关头才准备起来,非常匆促。」顿一顿,看着我,「你那时也在准备考试。你讲过,你大学不出去念,国内的成绩很重要……。我也要忙申请,一时找不到工夫跟你提起来。」

我点点头,可默默。赵宽宜也不说话。

就这麽沉默地再走了几步,我正要开口,赵宽宜倒又出了声。他道:「出国後,我打过一次电话去你家。」

我怔住,一时停下来:「我并不知道……」

赵宽宜也停步,道:「当时你不在家。後来妈妈告诉我,她到你们家去的时候,向你提到了我出国的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再打电话。本来想打电话也算亲口告诉你,想不到你还是先听见别人说了,我觉得你大概会生气。假如是我,一定不高兴。」

我怔怔地看他。他亦看我。

确实有一段时间,真是非常怪恨他——当时我察觉到我对他怀抱的心思已经变了质。是好像男人对女人的那样动心。可是不能说,不敢承认。他又已经不告而别,好像从此天涯各一方。

现在想着,我一时恍惚,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情。

赵宽宜再开口:「後来我回台湾一趟,见到你好像很平常……」

我截断他,笑道:「不然怎麽办?难道要记恨一辈子?哪有这麽小气。」

赵宽宜不语,可是笑了。

我赶紧又道:「我之前只是想到问问而已,况且过去那麽久了。」

赵宽宜静着,一面迈开脚,忽道:「我回台湾那次,又打了电话到你家,我知道你到学校去了,我想去找你不知道能不能遇上,结果真的碰到了……。你当时其实还很怪我是不是?」

街灯的黄色光影照在他的脸上,那神气清晰,仍旧淡的,但彷佛还有一抹说不清的动摇。我想起当时,当时他走过来,彷佛不曾分离过似的叫住我。他问我,我怎麽不变。或者其实怕我要变?怎麽也不料到他要特地的。

我未答他,只是把脸横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唇。他停下,明显地怔住。我也站住看他,这一时心情是非常的明朗。

我微一笑,「怎麽可能怪你。」

赵宽宜望着我,不说话,目光温软。

我笑道:「走吧。」

一齐再向前走了,突然我感觉靠近他的那手被他握住了。我马上朝他看,他还是看着前面,嘴里说:「有点冷。」

我点点头,转开脸,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再向他掉过脸去。我很快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赵宽宜终於才看来。夜色下,简直动人。

屋里的灯没有打开。不至於看不见,窗帘在之前并没有拉起来,朦胧夜光从窗外照进来,那灰雾色的冰凉泼了一地,飕飕的冷意到处弥漫。

可是依偎着的身体,无比温暖。我背後抵着一面墙,赵宽宜靠近吻住我的嘴,彷佛抵死缠绵,逼到关头才要分开。我喘着气,望着他。他亦望住我,那脉脉眼神烫得我恍惚,要记不住这是何方何地。全世界我只有他,他只有我。

赵宽宜脱去了大衣,他拉我的手去解开他的裤子,又往里带。我的手圈住他的性器慢慢弄,感到那变化,心头突突地跳快起来,好像十几岁的少年人初尝禁忌那样不知所措。

赵宽宜也一样解开我的裤子。他吻着我的脸,手一面探进我的裤子里,摸住我腿间已经半硬的东西。

我跟着他手上的节奏。我仰起头,张开嘴,这一时呼出去和吸进来的全是潮湿的热意,很窒息,痛苦又快乐。我闭上眼,只有更紧地攀住他,视他如救命浮木,怎样都不放开。

赵宽宜亦抵着我不退。他的喘息渐沉,垂下头靠到我的肩上。我不久到了高潮。他也是。

我抱住他喘气,他抬头过来吻我,嘴对着嘴,亲了两遍才向後让,然後他看我,我也看他,突然都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我凑上前,慢慢又跟他接吻。

之後在浴室时,我跟赵宽宜先做了两遍,到床上又做,彻底厮混一整晚;後来真是连动一分都困难,眼看窗外的天要亮了,没有人能起来去将窗帘拉上。可是也不要紧,我们很轻易地睡去,实在太累。

本来早上说好和母亲他们一起早餐,当然是起不来。我们非常晚才到楼下去,差点连午茶都赶不上。

母亲未有微词。倒是Logen笑着对我们讲:「要是到晚饭再看不见你们出现,我恐怕就要报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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