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如火 — 三十五、三十六

正文 如煙如火 — 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五

陈立人在两日後回来。头天早晨例会开得冗长,好容易散了,众人三三两两出会议室,他把我留住,交待我,今晚一同赴饭局。

东道主是长乐谢老板。跟这一位谢老板,我本不熟,去年公司进行一个项目,他得知消息,对陈立人表达有投资的兴趣,因而接触。他是性情中人,想起谁,就要请客,还喜欢把不同路的人凑在一起请。

看来他又想到了谁,包含了陈立人。

请客的地方在海峡会,在宏国大楼地下一楼。一入吊挂了方形水晶灯的大厅,即有人来问,带位至包厢。

包厢内已有先到的别人。好在这一回的都熟悉。问候过後,众人坐位子上互相搭讪两三句,不多时,谢老板就到了。

谢老板挽了一个女士进来。对方言笑晏晏,并不局促,和大家一一致意。在场的都见过他太太,但不是这一个;谁也未多嘴问,因不重要。

今天吃复合料理,套餐形式。谢老板开了两瓶酒,诗贝威士忌十八年份。

席间话题不缺,可少谈及生意,话题多绕於菸酒和女人。在评论到一个花名昭彰的女星时,我有来电,便一抱歉,出包厢外接听。

打来的是一个久未见的朋友。我站在走廊上听。

不太远的另一头包厢,门忽打开,隐约听得里头不断的谈笑,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穿一身西装,也是接电话。

我本要别开眼了,瞧到对方样子,顿了一顿才不看。我往大厅走。柜台边有座仿英国电话亭的水族箱,我在那看鱼群游水,好一下才挂了通话。走回去时,那人已不在走廊上。

复又进包厢,谢老板看我久久才归,和我大调侃,众人也起哄,都以为刚才来电者为我暧昧对象。

陈立人时常是帮忙他的女友为我撮合姻缘。他更不怀好意地瞥我,我很不好接话,只好说罚喝三杯酒。

吃好饭出来,另一间包厢也开了门。两拨人不期然地遇到,有陌生和熟识,都客客气气;谢老板交游广,在里面亦能见朋友,好一阵寒暄。

我再看到了刚才的那人。跟着的同伴,我倒认得,是华缘新上任的总经理。两人和那边的东道主话别走了。

陈立人的司机把车开来。坐上车时,他谈起华缘的事。华缘是家族企业,自分派系,本来的总经理是大伯那房的,前一阵因丑闻被拉下台。

他忽讲:「对了,刚才那年轻人,猛一看,跟你有两分像。」

「是吗?」

我倒不感到相似——我一直是像母亲多一点。都讲儿子肖似母亲,看来对方亦应了这个道理。

应酬场合太多,我早想过终有一日会遇上。倒意外了我自己,心中竟一点起伏也无,纯粹地回避,尴尬事小,主要没什麽可谈。

不知道对方怎麽想?可能刚才也看到了我。

陈立人还在那说:「下次遇到,问问他叫什麽名字好了。」

这一天,在公司里碰到齐东文。他是叶文礼的得力下属,一直在跟进和兆美的合作项目,近一阵忙里忙外。

他不经意地讲,双方本定明日会议,忽然改期。

我犹豫一下,多嘴问了句,但齐东文也不知原故。我走回办公室,看一眼桌历,算了算,距那日已过半月。

都这麽久了——我其实不想要太静下心来。一静下来,难免要多想。我早在心里承认,那天话说得不太好。

报复两个字,想想都可笑,我心知肚明,赵小姐的事情是真正地过了。假如赵宽宜依然不高兴,他当不会轻易理我。

比如现在的情况,我想,要我也不高兴。

若早点一通电话过去,该很容易解释。但想得清楚是一回事,介怀的又是另一回事。我和他,问题依旧在。

也有我的问题。

那次在何荣保的招待所,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我却走不过去,比之前疏远时要更感到畏怯。

我非是怕他要不理。我是对要和他作无事的自己感到虚伪。

邱亦森在知道我和赵宽宜断了时,倒没讲什麽。他只说,过两天喝杯酒。这个过两天倒等了半个月。

下午他打来,讲定约在Shake。那边有一会儿不去了,王子洋他们也少去。其他人我不明了,王子洋倒是太太的缘故。他近来少有机会组织一个会。

去之前我还有场饭局,免不了喝几杯,可不至於感到酒意。酒吧内光影蒙蒙,我和熟识的酒保打招呼,要下楼去包厢,不意和坐吧台的一个人对上眼。

我一时不知情绪。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林珞苇。

她当然看到我了。似乎喝了不少,两颊很酡红,神情隐有恍惚,她直对我怔着,我只能停住不走。

我看了看,坐她周围的都为男客人,看是非她同伴。我犹豫一下,问:「你没有朋友一起来吗?」

「哦,Alison去取车。」

林珞苇道,别开脸,盯着面前的酒杯。我想一想,和她身边的一个男客说一声,对方欣然地让开位子。

我要了一杯ciroc。

林珞苇忽看来,说:「你们真是很好的朋友,酒都喝一样。」

自我识得她,从没听过她用这样的可以说直接的口气。若在平常,她可能要先微笑,佯作才发现,温婉地问一问。

我当不用答她原故,只道:「凑巧而已。」

林珞苇彷佛来了谈兴,问:「都不知道你们多久以前认识的?他身边很多朋友,我差不多见过了,只有你很少看到。」

我暗自叹气,不该一念之差坐在这里。我不想和她多聊这个。我问:「你那朋友是不是去太久了?」

林珞苇不答,盯着我好一下,才别了开。

她两手握着喝剩一半的酒杯,迳自道:「我以为他跟你不太熟——不知道你记得吗?在电影院,你和他说话,我感觉,他对你有点冷淡。」又看我一眼,「所以後来再碰到,我假装没看过你,真不好意思。」

我没作声。

林珞苇好似也不在意,又喃喃地讲:「其实他真是很奇怪的人——不,不是,不仅奇怪,还自私,冷漠,不把别人的感情当一回事,呵,但我还是喜欢了。还在学校时,我就注意到他了。你可能知道,他那时身边就很多女伴,我其实不想当那些人之一。我第一次约他,是在一次和Fred他们一起聚会後,那时他很常跟一个女明星约会,我问他,那个是女朋友吗?他说他没有女朋友,我说要和他约会,跟男女朋友那样的,他没说话,可他还是和我约会了。」

我饮着酒,始终沉默。我不知道能说什麽。她其实不该和我说的,我一点都不愿意听见。我并不感到关心。

可我一直想着周刊上的照片。

而她仍在讲着:「好几次,他都说没有。他没拒绝过和我约会。我感觉得出,他有一些意思,我只在等他开口。」停了停,便把酒饮尽,忽看向我,「你们男人是不是其实都反感主动的女人?」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答她。

她道:「他忽然冷淡了,到上个月,我忍不住问了,和他一直算不算在一起,没想到他否认,还说,他早有一个对象,呵,好像开玩笑一样,把我当什麽了。」

她叨叨絮絮,讲述她怀疑的可能的名单,控诉赵宽宜的不是。我全无安慰,心情兀自在那起起伏伏。

我很克制着不要探究她也去北京的事。她一丝一毫都不提那一回。直到听她又要一杯酒,我才出声去阻止。

未再听她说下去,一个女人来了。

大概是她的那个朋友。对方搂住她的肩,很防备地看我。她毫无所觉,迳自对我扯了扯嘴角,两手搭着台面微晃地站起来,好在有人扶住。

她们走了。

我怔了一会儿,才把手上那一杯酒喝完。

在邱亦森来时,我正好开了第三瓶红酒。

我坐在包厢内的沙发,对着一面墙,一杯又一杯,未知时间流动。我已反刍了不知几回刚才听来的话。

原来,赵宽宜已有明确拒绝过。他不曾讲起,因我也没有问。是没想到,也不以为能相信他可以对这段关系诚心实意。

有时想,宁可他当初骗我,不要和我说真话。做梦总好过清醒。我不必要把自己的心情认得太清楚。

执着太深,在得到了後反而不能相信。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的怕,怕的很多,所以不感到真切,又因太真实,而信不了他。

但我又爱他。我恨这样的无力。

看我情状,邱亦森大有惊讶。

「那天听你说跟他分手了,口气不是很洒脱,你现在是怎麽回事?」

我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

邱亦森似无语。他是最知道前因後果的,对我的任何事情。他一向不评判。他坐到我身边,几次要拿开我的酒杯,我都不让。

他彷佛没辙,便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什麽了?幸好,我跟你作不了情人。」他拿着酒杯,实在地叹道:「你晓得吗?你每次来讲只跟我提的事,我听了,都不知该不该高兴。我很希望你还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亲近的人,不然,要没了我,该怎麽办?你在感情方面,又要钻牛角尖,尤其对他,你不想想,跟他以往也有多年情谊,难道是假的?不说他,那你又怎麽看他母亲的事?」

我没作声。

邱亦森又说:「你不要怪我说得直接,但你不知道吗?在爱情面前,只有爱情本身是美好的,一切都该丑陋,你的那些事,说出来难堪又怎麽样?反正都是事实。」

我缓缓地道:「正因为事实。我本来就不够好,又更不好了。而他太好,他对我的喜欢并不一定能包容这些事——不对,是一定不能,他本来也只对我是朋友的喜欢。」

邱亦森道:「就算这样,你也该和他说,打电话给他吧。」

打电话?他应不会接,我不答腔,只再喝酒。

邱亦森也不吭声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後冒了句:「受不了你们!」看向我,「那现在呢?你怎麽回去?我以为你还能开车,所以让Milton把车开走了。」

我继续倒酒。

「别喝了!回去吧。」邱亦森过来阻止,伸出手,「车钥匙给我吧,你的车停在哪里?」

我说了一个地方,可未拿出钥匙。他似无奈,迳自拿过我丢在一边的外衣,看一看後,一掀门帘,竟走出去,不知到哪里了。

我毫不在意,只想喝着酒。我不想管此刻心中为何会空洞洞的。这半个月里,分明一切都很好。

我想,酒精是太好的一个东西。可我以前分明对失意买醉不以为然。我一口饮尽,再倒酒,一次一次的,直到酒瓶又空了。

有人掀开门帘。

我开口:「你先走吧,搭计程车,车资算我的。」

「还能说话?看来不算太醉。」

我顿了一下,抬头望,并不见邱亦森,是赵宽宜。他仍一套西装,头发不怎麽紊乱,一手插放在裤袋里,就站着打量我。

我讶然不已,好容易才定神,张嘴问:「你是…怎麽会…」

「我接到电话。」

赵宽宜说着,一面走来,坐到我身边的位子。我闻见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大概本来不知在谁家的场子里应酬。

我茫茫地问:「什麽电话?」

赵宽宜伸出手来,掌面上躺了一支手机,是我的。我怔了一下,拿过来看通话纪录,竟是半小时前打的。

我只有望他问:「邱亦森人呢?」

「他说先开你的车回去,可能走远了吧。」赵宽宜道,还看着我,忽讲:「我想过你的话,你说得没有错。」

我怔怔地看他。

赵宽宜续道:「有些事,我是没想过说。没一定不能说的,因你也没有问。但我以为,我们之间还足够默契。」

我苦笑一下,不语。

赵宽宜说:「我妈妈的事,我说过了,已没什麽好讲,你要那麽想,我也没办法,但可以理解,不讲阿姨的事情,也有这个缘故,我不知道能怎麽说?当时想一想你从前,因此清楚你的为难。」

我才开口:「我懂的,这种事很难开口。我一时是把话讲得差了。」

赵宽宜倒默了一默,复又说:「那天你问我的,有一部份,我真的不很清楚。」看着我,「你说我不坦白,其实你也是。你去医院里,又看得是什麽人?你不肯说,我也不想太逼问。」

我对着他好一阵哑然。想一想,我道:「我不是不肯说,我是——我是不知道怎麽说,不能否认,我跟你疏远很久,是有点影响。」

赵宽宜再度沉默,有一会儿才开口,却是道:「我不太喜欢半途而废。」

我愣住。

赵宽宜看来,「况且,情形不是糟糕到不能收拾。我跟你,或许该要有一个公平的机会。」

我不言语,只感到心在突突地跳,只在想着他的话。我心里在动摇,可本也就不坚固。因也不曾想到过,他要接了电话,为了我到这来一趟。

一时各种感受,每一个都在让我别说不。

赵宽宜一声也未催促。

我终究屈服的。我开口:「你说得对,也许,我们都该试试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赵宽宜望着我,过一下点了头,又看一看,「你倒能喝。还站得起来吗?」

我汗颜地朝他伸出手,「是要劳烦你拉我一把了。」

赵宽宜没讲话,只扶住我的手,带了我起身。我靠着他走,感到一种很实实在在的心情。我其实最该和他坦白一句。

我开口:「赵宽宜,在我心中一直有你。你不必说什麽,你只要晓得,我是爱你。」

赵宽宜看了来,我未曾挪开眼。

而他,并不是什麽都不说,他讲:「我知道。」

三十六

因喝醉了,又太晚,我於是待到赵宽宜那里。没想到做什麽,酒的後劲太强烈,在一则为突如地言归於好;彷佛假的。我在那恍恍惚惚,就连何时睡着也没印象,等再醒来,已青天白日。

正对床的窗,总放下的窗帘有一半被挂起来,太阳照进来,揉了遍地的光;我回避不能,好容易才完全地睁开眼。

这宿醉,程度简直要和年纪成比例,一回比一回难扛住,我好一阵挣扎,终能从床被脱身。

房内开了空调,在静静地响。其实安静,只有我一个;这是主卧室,看不出赵宽宜昨晚在不在这里睡,可此刻是不在。

表还戴着的,我抬手看时间,更感到头疼。已九点半钟,今早有部门会议,我没有出现,Elin必找得要捉狂。

当有一阵要没一杯好咖啡喝了,我哀叹着,掌心用力抹一抹脸,好让精神快振作。

我在一侧的桌台上望见手机,拿过来,发现已没电,自动关机。我又捂一把脸,总是这样了,烦恼亦无用。又满身狼狈,衬衫西裤穿着睡一夜,皱得不能看,索性进浴室冲澡。

出来时,我随手拿里头一件浴袍套上。开房门时,听到动静,我微一顿,兀自意外,以为要看到赵宽宜,不料,见到了一个别人。可也是,都这种时候,赵宽宜应在公司里。他不可能不去。

来人於我不算陌生,是一向来整理的阿姨。可她当在星期日早上才要出现。我未问原故;总不会她自己说来的。

阿姨拖着一只大篮子,看到我在,仍没变化表情,一点头走过。我站原地,望她去开主卧室的门,似要收拾起来,才回身走开。

阳台那边的窗帘拉了开,日光晒着满屋子,空气里还有咖啡的香味。在餐厅看见吃的,西式含中式,似乎才弄的,我一时说不了什麽感觉,可情绪是很好。我无声笑一笑,拉了椅子坐下来。

过中午时,赵宽宜回来。

阿姨正要离开。这之前,她打扫过主卧室,还清洗和熨烫了一堆衣物,包括我的。赵宽宜进来,我是穿戴妥当,坐在客厅那张宽敞的沙发翻一本杂志看。

阿姨和赵宽宜打过招呼,就走了。

门开又关,我把杂志放到玻璃茶几,往赵宽宜望。他亦看来。我一时想着昨晚情形。自己一个在那想时,多半恍惚,在他面前,是定下神,可情绪有喜有忧,竟不知怎麽搭讪。

我最後开口,问了一句不算话的话。

「你怎麽回来了?」

赵宽宜眉一扬,可还不说话。他走过来,在我一侧的空位坐下。

我太想把舌头咬掉——都几岁人,也见过场面,什麽话不会说。这是他家,他什麽时候要回来都可以。

我佯一咳,掩掉尴尬,忙再说:「正好你回来——我刚好想打电话给你,我差不多要离开,公司那边只拿了半天假。」又补一句,看他,「对了,我的手机没电,是借用你家话机拨打过去。」

赵宽宜微一点头,忽伸手,拾过了茶几上的杂志,是本周刊。在封面的标题,不陌生,我非在刚刚才看过。

上头大大的字写着,女星狠甩三年情丢开穷男。

当在茶几上看见这一本娱乐周刊,我很有意外。赵宽宜不喜欢读这一类的报导,他并不太关心他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新闻,或者称绯闻。

不过,这一本杂志的确在这里了。

我想一想,问他:「你何时也要买这种杂志看了?」

赵宽宜看我一眼,开了口:「是因为你那麽说才看的。」

我未料到他的直接,心里一时不知作什麽滋味。我静了静,笑道:「我是一时冲口而出,这种——这种,报导内容,哪里有什麽。」

赵宽宜道:「内容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过,那时你也讲很明白,不是因为内容。」顿了顿,往我望来,「是因为照片?我都看了。和她是巧遇,在机场碰上。」就说了一个名字,「她和对方有私交,所以那天一起吃饭,不过是这样。至於其他,我去北京,主要因公事,娱乐当其次的,或者不谈。」

我没说话。可奇怪的,被戳穿,我并不感到尴尬,反而坦荡荡。我忽猜想,他的这句後面或许还要有一句。

赵宽宜是在讲了下去:「在这之前,我是考虑过她——我明白讲了吧,就差问一句,不过终究没有问,因由也不用再说,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因为我。这样想时,我无一分迟疑,倒在开怀。我竟不由想怪起我自己,何故曾埋怨他,不能信他。

开始赵宽宜便坦白,他对我非情爱。可他给了一个机会。他一直是这样子,不拒人在他身上讨取,把利弊明白地展示。是给一个甜头,也有苦果。是他的好,也是他的冷酷。

是我心甘情愿。我怎麽能够不对他信赖。

谈何容易——我总可以在最末清醒了回来。但非不愿意试试,我便打岔:「昨晚,在那之前,我有碰见了她——林小姐。」

赵宽宜便静了,又问:「是吗?她讲什麽了?」

我睇他一眼,笑了笑,好隐晦地讲:「在一个女孩子的立场来看,你这样子的男人,好可恨可恶,被骂一顿,你都要当还好。」

赵宽宜对我注视了好一下,却一笑的。可笑得明媚,都不见一丝的窘,乍一晃眼,要似有两分的温柔。

他彷佛认真地说:「我的确可恨又可恶。」

我望着他,当一点都不听进去了。我没忍住,手便去扯他一把,欺身压上去。唇对着唇,我不顾忌地吻他。

而他将我搂住。

接吻在我和赵宽宜之间,彷佛作功课,一直都有点敷衍,总很潦草,要亟欲完了这一章节进到下一段。

这时候也是,未能缱卷。可我并不感到很在意,也想不到。不过是吻。久旱逢甘霖,待纾解的渴欲比这个要重要得多;要的是一整个人。

赵宽宜的外衣掉在客厅的地上,啪地,似乎在口袋里放的什麽碰到了。我并不感到迟疑,他似也是。他的一手揽在我的脖子,另一手从我被扯出的衬衫下摆摸索了进去。

不当在客厅里。是过了一点。也停不住,我不会要停。在这一张宽敞又彷佛仅剩方寸的沙发,我和赵宽宜在这里,衣衫半褪。熨得笔挺的衬衫,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失了形,尤其我,可惜了那阿姨一早上是白作工。

赵宽宜一向穿着衣服看着瘦。是瘦,但不显得弱,脱下就显出其实。若讲我自己只好称可以,不似他身是身,腿是腿,线条细致,举手投足都彷佛是一张画。我是能任意地描摹了这一幅画。我低伏下来,用舌头舔弄他的性器前端,又含住了。他的手按在我的後颈,指尖下的力气不很重,但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威压,可不会畏惧,心头在蠢动,想着挑战。

我更费劲地吞吐,终算听他吐息微沉。

有声音远远地在那响着,是电话铃,先打了手机,而後话机,迳自在那响过一遍又一遍,好似不被接起不甘心。

当然这时候是无暇去管了。

还在白天午後,床被已翻得凌乱。窗帘全挂下了,是掩住明亮,抵不住春光。我躺在床里,难能自持的打开腿。赵宽宜支身在上,他的发丝微乱,几缕落到了他的目光前。我能感受到他的注视,那情慾分明。

他扣在我腰间的手,温热非常。他将性器推进来,又低倾身体,一面把我的一条腿往外扳得再开了些。身後的地方被反覆进出,鼓胀胀的,而後只有了渴取,想要更多点,更被用力的碾压。

他来摸我的腿间,在那的东西早高高昂起。是恨不得一个解脱。

身体汗涔涔的,热意在心中煎熬,我拿手捂住眼——还是太亮了。可放开了声音呻吟,这一向感到快活就不该隐忍,也忍不得的。我释放在他手中,他则在一会儿才终於结束。

不知在何时,那电话不再响了。

我还动不了,赵宽宜则抽身起来。他坐在我这一面的床边。他取下套子,两腿放在床下,就把手横了来,从靠床的矮柜抽屉里取菸抽。

我撑坐起来,也要一支。

赵宽宜把抽过两口的菸递给我。我笑了,接过来。烟的气味在我和他之间萦绕,我和他沉默了有好一下。

我觉得差不多该说点话了。也当要说的。我开了口:「那次在兰亭碰到的那位——许女士,是我爸的外室。」

赵宽宜看来,神情彷佛一动,可未言语。

「他们很久了,是我妈发现的。」我道:「我爸和那一位,有一个儿子。那个人——你看过他的履历,我想你知道名字。那名字…严格来说,不算很平常。很巧是不是?跟我的有一样的两个字。那天在兰亭,我才知道你外婆和那位认识。又说後面那样的话,我以为你知道——」

後面的话,未说下去。因也不用说。

赵宽宜还静着,又点菸。

片刻他道:「外公外婆的朋友,不等於和我有往来。我不会要每个都记住。」停一停又说:「在兰亭时,她来打招呼,我本来不觉得什麽。是忽然的,把一两件事联想到一起。在看到那名字,当下都不及那个时候想得深。」

我默然,才说:「你要想到,我其实也不能意外,本来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末了那句一讲,我兀自感到了不妥。那彷佛也在指我跟赵宽宜之间的隐密。

我不由留心赵宽宜表情。他彷佛没有领会,还是那麽平淡的样子。

他在道着:「对医院那次,是先在楼下碰到那位,後来要离开,又看到,好像在跟人说话,没想到是阿姨。她们在说话,我没有走过去。」看我一眼,「也是後来范大姐说看到了你。我才猜,除了你父亲,大概不会有别的缘故。」

我苦笑一下,「你倒猜得准。」

赵宽宜看我一眼,「但问你,你倒不说。」

我霎时哑然,感到一丝不过意。当时也无心,几乎下意识的不愿讲到。多说一句,要多一个解释,多生一个缘故。

但终究得讲。何苦来哉。是有我的不对。我有心虚,不觉地道:「我想过什麽时候跟你说才好。」

赵宽宜道:「不讲也没什麽,不用勉强。」停一停,忽低了声:「其实,关於那名字,

也不至於因这个,要特地留神。」

我困惑地望他。

他则说下去:「我是记起来,以前你告诉过我,你本来该要单名,是阿姨和你外公不喜欢,才改了。」

我愣住。是意外那样小的一件事情。他竟记得,都多久以前说的?

赵宽宜续道:「看到时,觉得很巧,又知道他母亲是哪个,以及这一两件事,不是联想不到。」

我默然,过一下开口:「这麽容易联想?」

倒换赵宽宜不作声。大概意外我的不知道。

也不全都不知道,那难得很。总不愿意去听,可总有人要说。好在还不当人面的说,因也一直低调。

如今,倒不太好说。可这时想着,我就只有想着,满心平静。我还坐在这,侃侃而谈,甚至不感到难堪。

赵宽宜这时说:「的确不少风声。」

我想想,笑了一笑,竟有几分感慨:「原来好多人都知道。」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也没有,大多数人是猜的,不很清楚。」又补一句:「本来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怔了一下。忽有明白,因他才说一半都不清楚。可更在意,是他说的刚才我的话,不过一时迷糊着,想不了太深,只在说:「那也没有差别了,光是想想,就很要紧,也不知道人在背後怎麽说。」

赵宽宜却道:「别人怎麽想,或者说什麽,本也管不住。假如都要在意,可没完没了了。」

我望着他,怔住。

赵宽宜亦看来,又讲:「当然,我并不觉得你父亲可以多坦然。可我也不会多去评论,也不全因是你父亲的缘故。」

我没答腔,可把菸抽着。

原来他这麽想。他不维护父亲,我倒感到高兴。可一直也不算料错,他当理解,他保持沉默,或者近乎淡漠。可谁看这世上的许多,不都在维持着一层冷淡。

他说这样的话了,我仍在猜他真正的会是怎麽想?会否和我一样,要怪恨,还作太平模样?

比如——不能比如,我几乎在同时遏止念头。

有些话,一出口,可能会要碰碎了。

我抽了一口菸。我是不打算和他提母亲的那部份,这时又更确定。母亲已说得够多,问题本也不在赵宽宜身上。

我便道:「我和你说,不是要你对我爸的作为表示什麽,就只是和你说而已。」

听了,赵宽宜不言也不应,就衔着菸抽着,神情若有所思。

沉默有一会儿,他拿过烟灰缸,将菸按熄了。他起身,拿一边的浴袍套上,一面系带子,似漫不经心地在问:「对了,你说几点钟去公司?」

「一点半钟——」

我答着,即顿了一顿,可完全地忘了有这一回事。我赶紧看时间,快近下午两点钟。本来早上会议,因我不到,已挪至下午。

正正要两点半钟开始。

这一时可是任一藉口都无从开脱——美色当前,哪能抵挡。我是从善如流,又什麽都讲不得。我几乎能想像Elin跳脚怒目的样子。那可不太容易。

我很恼地去横了赵宽宜一眼,他可事不关己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