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山中胭脂洞,胭脂洞中胭脂盗。
那人虽占了山林为王,却也并不招兵买马引众聚啸,倒仿佛是个闲散仙人,优哉游哉,来去如风。山中走兽、潭中游鱼被无端惊扰了几日,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平静之中,却渐渐缠绕上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八卦色彩。
老螃蟹,老螃蟹,胭脂盗又抓了个采花大盗,在潭边倒挂了壹夜,你听说了没有?
我从潭底泥坑里的好梦中醒来,伸出两条腿挠了挠自己的发痒的关节,顺便深深打了个呵欠。昨夜潭外的鬼哭狼嚎声吵嚷了壹夜,害得我几乎没睡成好觉。
别理她。那螃蟹平白长了副大傻个儿,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你要从她那儿问出点什麽消息来,这寒潭岸边的石头都能开花。
壹群唧唧喳喳的锦鲤凑在壹起,开始聊胭脂盗的最新八卦。
我昨天看到了,那人壹开始还嘴硬狡辩,被胭脂盗吊起来以後,立刻哭得婆婆妈妈,将自己糟蹋了几个良家女子数得壹清二楚。胭脂盗将他的供述全写下来,今天壹大早就连人带供述送到官府去啦。
哇,胭脂盗这麽帅呀!
傻乎乎的红色锦鲤嘴巴壹张壹合,毫不掩饰地睁大花痴的鼓泡眼。
你不是上个月还喜欢进京赶考的白衣书生吗?还幻想等他考中了状元,还乡路过的时候就嫁给他,怎麽又喜欢胭脂盗啦?
绿色锦鲤摇摇尾巴,搔首弄姿地展示着自己亮晶晶的鳞片。
那可不壹样。俗话不是说吗,无情便是天上月,有情即是眼前花。那状元爷再好,也不过是天边的月亮,看得着摸不着,怎麽像是胭脂盗,帅气都帅气得这麽不同寻常,更何况,还能天天见得到?
鱼儿叽叽喳喳聊了壹会儿,又各自散开觅食去了。我挠完了关节继续挠下巴,壹边百无聊赖的想,什麽胭脂盗,名字叫得如此风雅,不过是个胡子拉碴的普通男人而已。幸好我日常蹲在潭底,换成让我天天看着他那张脸,我准保立刻逃跑。
吃过了午饭,我觉得背壳愈发痒了起来,大约是在寒潭底待得太久了,身上的苔藓愈发多了。趁着日头正好,我懒洋洋地浮上水面,蹲在岸边的岩石上,开始晒太阳。
太阳的光线正好,暖呼呼的,又有些过分耀眼,我不禁睡了过去。
等到睁开眼睛,日头早已消失不见,换成银盘般的月亮慢悠悠从深碧色的东方天空升了上来。
我想起锦鲤们午後紮堆的闲聊,那句话怎麽说的来着?
无情便是天上月,有情既是眼前花。
男人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将我惊了壹跳。不知何时,岸边的沙滩上燃起了壹从篝火,胭脂盗优哉游哉地卧在了壹棵柳树下,好看的眉毛像是四月天的柳梢。
小螃蟹,你可知道爱上壹个人是什麽感觉?
我还没来得及从过於漫长的午睡之中完全清醒,被这莫名其妙的问句弄得有些晕头。胭脂盗看了我壹眼,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来,小螃蟹,过来陪我喝酒。
喝酒?我见过无家可归的游子,在痛饮之後醉倒潭边,因为放纵青春年华而痛哭流涕。我也见过心灰意懒的官宦,在酒醉的狂放之中写下长长的诗篇,抒发自己的抑郁不得志。可是作为壹只螃蟹,我理解不了这些心酸的感觉。众所周知,螃蟹是没有眼泪的。
就算饮下了辛辣的酒,大概也不会化成眼泪,只会化为身体里蓝色的血液,和带着咸味的水。
我搓了搓两条腿准备潜回潭底,在无人打扰的夜里继续我的春秋大梦。胭脂盗叹了口气,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亮晶晶的。
小螃蟹,过来陪我喝酒的话,就把它送给你。
不用潭水映照我也知道,我的两只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不就是喝酒吗?有兴趣!
吭哧吭哧,我费力地挪动庞大的蟹躯爬上岸边,想用钳子夹走胭脂盗手里的东西,却被他壹把将酒壶塞进钳子里。
得人恩惠,受人指挥。我看了看胭脂盗弯起的眉毛,和他手中亮晶晶的东西,壹扬脖子,咕嘟咕嘟将半壶酒吞下了肚子。
我不习惯饮酒,自然也分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壹股热辣辣的液体在肚子里滚来滚去,壹个本来就巨大的蟹躯变得仿佛有两个大,八条腿再也支持不住,顿时趴倒在了沙滩上。
胭脂盗仿佛觉得有趣,用手指戳了戳我的硬壳。
傻乎乎的小螃蟹。
若是平时说这话我倒也罢了,灌了我这许多酒,还要嘲笑我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闷声闷气道,谁说我小了。
你能开口说话?胭脂盗的眉毛擡了擡,眼睛亮晶晶的,若有所思。看来极乐丹的效力卓绝,五百年的修为还剩了不少。
修为?修为是什麽东西?能吃不?好吃不?
修为是拿来练的,不是拿来吃的。你这傻乎乎的小螃蟹,百般修行皆不入眼,只识得壹个吃字。
胭脂盗又戳了戳我的硬壳,似乎有几分愠怒。
五百年下来也无甚长进,这般无用,早知就将你烤了来吃。
胭脂盗捏捏我的八条腿,又掰着我的蟹钳壹开壹合,摇了摇头,仿佛在集市上挑挑拣拣。
这螃蟹生得也忒大了,肉多半发柴,壳也太厚难以入味,就算烤了,也不够好吃。
我腹中的酒意涌上来,有几分头晕眼花,声音听起来嗡嗡的,连钳子也不受自己的指挥,脱口而出,谁说我烤了不好吃?
胭脂盗笑意溢上眉梢,眼睛在黑夜中亮晶晶的。烤了真的好吃?
真的好吃,真的好吃,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我的脑子被酒意壹冲,仿佛暴雨天狂风将寒潭的水面拍起滔天的巨浪,让人无法分辨身在何方。我支起八条腿,摇摇摆摆向沙滩上的篝火走去。
走到了篝火旁边,我却又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呆呆地将壹条腿伸进篝火里,看着火光将外壳损伤之前,即化作尘烟散去。我想了想,愈发困惑了。
於是倒在火堆旁,沈沈睡去。
梦中雾气缭绕,入眼壹片郁郁葱葱,四周遍布奇异的花花草草,仿佛误入了仙山深处。
有人的脚步声匆匆到来,陈杂纷乱。几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议论纷纷。
小十三性子惫懒,师父日常交的功课都做不完,更不要说勤加修炼了。若是天劫来临前还寻不到她,不能将她带回登云殿,小十三怕是挨不过这道天雷,渡不过化人形的劫难。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些声音听起来好生熟悉。可是谁是他们口中的小十三?
师父才因镇压仙魔井异动耗费了许多仙力,此刻闭关未出。若是寻不到小十三,我们要如何向师父交代?
说话声音渐渐淡了,脚步声也随着远去。我在泥坑里翻了个身,任凭明媚的阳光晒在肚皮的软壳上,心中美滋滋的,谁要傻乎乎地修行应劫?既然天劫是雷电加身,那到了应劫之时,只用找个地洞钻进去,让雷劈不着自己,可不就顺利渡过去了吗?为什麽要傻乎乎地站在外面,等着雷殛?
这个念头在心中升起,我似乎觉得没什麽不妥,壹切仿佛都顺其自然。好像作为壹只螃蟹,我就应该这麽静静地躺在泥坑里,不去管什麽修行,也不去担心什麽天劫雷殛。
阳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我在泥坑的底部睡着了,等惊醒的时候,才听见耳边传来源源不断的呼唤声,以及劈里啪啦像是什麽被烧着的声音。浓浓的烟尘不断涌入泥坑里,原本湿润松软的泥地早已被燃烧的高温烤得又焦又烫,令人难以容身。我的八条腿并用,想要从泥坑里爬出去,却不想被涌入的烟尘壹呛,立刻喘不过气来,失去了力气。壹对巨大的钳子无力地拨弄着出口处壹点小小的空隙,却只是让更多的烟尘涌进来。
我惊慌万分,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
忽然泥坑的出口处被猛地掀开,壹双有力的手掌捉住我的钳子,将我整个蟹躯拖了出去。壹双被火光熏得红通通、却愈发明亮的双眼盯着我,眉头紧蹙得像是狂风里拧紧的柳梢。
十三,你怎麽样了?你怎麽这麽傻,此乃光明天,天雷之劫会引发太阴真火,若不是你几个师兄及时禀报让我出关,你这小螃蟹几乎就要被山火烧死在这里——
话未说完,壹道天雷从天而降,落在那人的左肩。那人的眉头拧紧,竟生生受了这麽壹下。
雷击之伤定是极痛,那人却只是紧了紧眉头,踉跄地站起身,微微苦笑。
登云殿中你师兄几个,唯有你这家夥的应劫,叫为师如此操心。
他身後的天空,浓云随着天雷退散,朝霞被初升的日头照得明亮而通红。有什麽东西随着清晨的风吹过来,落在他和我的脸上,是被烧成了灰的桃花花瓣。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
他惊愕的眼神里,倒映出我没有壹丝瑕疵的身躯,和壹张未经世事的脸。
我看见他的喉头吞咽了壹下。
师父。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话。细声细气。
他举在半空的手臂顿了壹下,手指落在我的眉心,轻轻壹按。我在他眼中深沈的倒影里看见,散落开的桃花灰,在我额心晕开壹点猩红。
从今往後,你不再叫做十三。
那我叫什麽名字呢,师父?
你叫做——
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