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火之城 — 10|Le Fou (3)

正文 煙火之城 — 10|Le Fou (3)

十岁是神童,十五岁是天才,二十岁以後,就只是个凡人。

我想这句话应该不适合套用在连恩海身上。

恩海从没对我正面提起过,是邱炀徵得她的同意後告诉我的。有关於她的「天赋」。还记得,大一那时我茫然的听着他解释,半天没有头绪,最後才拿出手机在搜寻引擎上输入了关键字:「学者症候群」。

「李佑良,」邱炀审慎地看着我:「恩海会希望你即使知道这件事,还是把她当普通人看待。」

那语气,并非警告,而是恳求。

「······我知道。」

慢了一步,心底才明白,其实我做出了太过仓促的承诺。我的目光扫过手机萤幕上资料的一行行文字,越看,心底越是涌现讶异与不安。

学者症候群(SavantSyndrome)患者,在某种艺术或学术上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其天赋有多种不同形式:演奏乐器、绘画、记忆、计算及日历运算能力等。10%的自闭症儿童和亚斯伯格症候群患者会表现出学者症候群的特徵,通常也伴随智力障碍,且与自闭症高度相关。

值得一提的是,学者症候群本身并不算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因为大脑受损而产生的表现状态。因此比起治癒,更多研究是在探讨如何将患者表现出来的障碍加以克服。

「······你看了可能会觉得,恩海好像不怎麽符合上头的叙述吧。」

邱炀低声道,「首先,很显然,恩海并没有智能障碍。她也没有被明确诊断出有亚斯伯格或自闭倾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情结,在九岁时被大学心理系教授归为非典型自闭症。」

我抬头望向他,怔了怔。

非典型自闭症。

那时刚和恩海和邱炀重逢并熟悉起来没多久,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一般学者症候群患者顶多具有一两个资料上提到的天赋,」他缓缓地继续道:「但恩海同时拥有非常多天赋,记忆力、计算能力、音乐演奏、绘画······甚至还在持续增加当中。这非常罕见。」

我想起了高中时代,恩海是如何尽全力隐藏她的锋芒。即使对他人来说她已经算有所保留,在我眼中,她整个人散发的光辉却已经是那麽夺目。

而那光彩不只是来自她的天赋。没错。这段对话发生在大二的圣诞夜事件前,也就是在我意识到自己对恩海的爱恋情感之前。

「即使是在少数中少数的学者症候群患者中,她还是太过特别。小时候她一度差点成为国家心理实验室的签约合作对象,幸好被她母亲拒绝了。」邱炀的眼神晦涩,「她不是普通人,我知道这很难,李佑良。但我还是希望你平常心看待这件事。」

「······嗯。」

我没有违背承诺。至少,我认为自己尽力了。我也只希望连恩海快乐。

那时候,以及无数的之後,我总是禁不住的想,连恩海这个人未来究竟会走向什麽样的路途。因为,拥有那麽多不凡的天赋,却没有学者症状理应伴随的那些障碍,该是多麽的得天独厚。只要不浪费这般才华,她在社会上一定会大有可为吧。

「十岁是神童,十五岁是天才,二十岁後,只是普通人吗······」

时间跳回大三,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合租屋里,连恩海趴在她床上,叹着气关掉笔电上的视窗。动画正播到的片尾曲摇滚旋律戞然而止。

「······好像有点符合我。」

我翘着腿坐在她的书桌前用笔电看韩剧,听到这句话,差点把口中刚吃下的蜂蜜杏仁果吐出来。「啥?」

首先,这句话绝对不符合连恩海。再来,她从不直接或间接承认自己是天才这件事。这绝对有问题。

恩海又叹了口气,把笔电合上,随手放在一旁,在床上盘腿坐直起来,望向我。

「小佑,你寒假的实习找得怎样了?」

我狐疑的看着她。「姑且投了几家公司,还在等回音。」

「你最後投了哪几家?」

「我想想······C银行、F银行、P人寿的HRintern,还有一家外商、一家电商平台和一家科技新创的管理实习。」我扳起手指计算,「筛过条件,能投的都投了,虽然有几家是门槛很高的大企业,被选上的机率微乎其微······」

「你可以的啦,再怎样我们读的也是第一名的学校,加上你有多益雅思快满分的成绩、英文口说那麽流利,还有大二那次商业竞赛的优胜。」恩海闷闷地说,「雇主应该会觉得是很优秀的履历。」

「······你怎麽说了我那麽多好话,总感觉毛毛的。」我皱眉盯着她:「这种事也说不准,比我优秀的人多的是······你呢?找实习的进展如何?」

「——炀那家伙也是,」恩海竟忽略我的问题,眼神飘忽,自顾自地继续道:「他最近不是在投程式设计和网页开发相关的实习吗?他也跟你说得一模一样,什麽『我投的OO公司、XX企业感觉都不会上』之类的话,干嘛那样说啊?他上学期是系排第二耶。名校电机系系排二,还是系学会干部,明明那麽有利——」

「——恩海——」

「——小佑你跟炀都一样。你们这些人都很优秀,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投履历也都有方向,还那麽妄自菲薄,我真的觉得——」

「连恩海!」我大声说。

她瞬间安静了下来,却转过身背对着书桌,不肯看我。

「······你是怎麽了?」

我站起身,绕到床的另一头,在连恩海面前蹲下,凝视她晦暗的脸庞。

她只是低垂着眉眼,躲避我的目光。

良久沉默。

「······我不知道。」半晌过後,她终於开口,神色恍惚,声细如蚊,带些颤抖:

「小佑,我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了。」

***

一个人拥有越多的才能,不一定意谓着得肩负越重的责任,才能却在无形之中为他或她的未来铺好了无数分支,将他们囚禁在自己筑起的迷宫之中。

在地球上几十亿凡人努力在泥沼中挣扎的同时,那些不凡之人虽然看似从容不迫,却是陷在更为混乱的囹圄里,他们得在更大的格局中跟自我认同抗争。对天才来说,能做的太多了,这辈子没有做哪件事是力不从心的经验,反而让他们无所适从,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这也是邱炀在大一那时就告诉我的,脑中浮现他吐露预言时严肃的神情。那个男人的心思十分敏锐,对於恩海大小事的直觉似乎也异常精准。他很早就预见了恩海未来的烦恼。

话说回来,真讽刺。在我钦羡恩海天赋的同时,她事实上将会面临比我们都还要艰困的挑战。

恩海红着眼眶说要出去静一静,我任由她去了。恩海是个冷静的人,没见她哭过,我有种感觉,她那些情绪不是我所能触碰到的。

我叹口气坐回书桌前,眼角余光瞥见桌边垃圾桶一旁的地上躺着个被揉烂的纸团。没丢准吧。我弯身捡起它,正想丢回桶里,却隐约瞥见纸团皱褶里片段的文字内容。缓缓将纸团展开、抚平後,发现是一张印出来的履历表。

专长与技能那栏原是空白的,被恩海用端正而细小的铅笔字迹给密密麻麻填满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盯着那字迹良久,一阵强烈的酸楚漫过心头。

是怜悯,抑或是嫉妒?

甚至无法言明这种情绪。

_______

我强忍着情绪,跟小佑说了想出去一个人冷静冷静。跑出房间前,她叫住我:「恩海。」

不敢回头。「······什麽?」

她走过来,没有强迫我转身面对自己,而是从背後往我手中塞了件铺毛外套。

「穿上,外面冷。」

我顿了一秒,默默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屋内安静而空荡,室友们都不在:千帆昨天说她要回家一趟,恒安出去上家教课,炀则是被系上朋友拉去吃晚饭。

到了屋外,夜晚清朗,深秋渐入冬季的冰凉空气迎面扑来。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似乎没有多余的思考,直觉的迈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发着呆。

「恩海?」

听见这个熟悉的嗓音从身後传来之时,我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後门附近,并注意到那个炀总是会顺路帮我带宵夜的卤味摊今天不在那里,没开门营业。

转过身,不意外的发现是夏弦。我勉强挤出笑容:「嗨。」

「你怎麽会在这里?」他一身休闲装束,罩了运动外套,朝我走来。

「······出来散个步。你呢?」

他举起手上的环保袋。「去了趟超市,正要回宿舍。」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麽。

他见我反应冷淡,忽然弯身下来,视线与我齐平,注视着我。节奏霎时被打乱,吓了一跳,我感到自己脸上烧了起来,连忙往後退了数步。

夏弦笑了,瞳孔在这清冷的夜里映着温暖的琥珀色:「你想聊聊吗?」

我眨了眨眼,还搞不太清楚状况。脑袋终於意识过来时,我已经和夏弦坐在学校篮球场旁边的长椅上。不远处,一群高中生在练球的喧闹声依稀可传到这来。

沉默不可思议的持续了数分钟,然而,情况并不尴尬。夏弦神情轻松地坐在我旁边,注视着球场上跃动的人影,似乎对我的静默不以为意。

「······夏弦,」本来说要聊聊的是他,自然会以为是他先开口,没想到竟然会是自己来打破僵局。「你会对未来感到茫然吗?」

我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心里暗忖他是否听得懂这番话的意思。

他略为歪头,状似在思考。片刻後,说道:「不会。」

简洁有力。「为什麽?」

「我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茫然的。」他淡淡道,「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在哪里,连自己究竟是不是以人的身份在好好活着都不知道,只是盲目地在追寻类似答案的事物。但现在不会了。」

「你找到答案了?」

「嗯。」他没再进一步解释。「恩海你呢?看得出来你有烦心事。」

「······我的心情跟你很像。」我说,低头看着脚尖。「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在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人的身份好好活着、盲目地寻找着答案的近似值······说起来,很奇怪,夏弦你好像总是能看透我。」

「看透?」

「你总是懂我心里在想什麽。」

「有吗?」见我点头,他扬起唇角,「大概我们之间有种奇妙的连结吧。」

他的笑容让我的身体好像分裂成了不同灵魂的两半。我的心在澎湃汹涌,头脑却平静了下来。

「·······最近我身边的人都开始在找实习了。」我停顿片刻,继续低声道:「无论是小佑、邱炀、我认识的人······他们都有很明确的目标。大一大二时还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越接近毕业的将来,我越迷失、越害怕,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我看着那群在打篮球的高中男生,忽然很想让时光就这麽倒流。回到那个,我们似乎还不必面临做出任何决绝选择的单纯年代。

「我外婆说过一句话。」夏弦缓缓地说,「会迷失的人,往往是迷失在自己心里的迷宫,才会走不出去。心里没有阻碍的人,就算是横冲直撞的瞎蒙,总有一天也找得到出口。」

我沉默着。

「而心里的迷宫,其实只是泡沫构筑成的迷宫。越有才能的人越是迷惘,越会画地自限,每一个限制成了一个虚幻的泡泡,让他自觉被困在原地,但事实上,只要一伸手,泡沫就会破裂,迷宫就此瓦解。」

夜风扬起夏弦的发梢,他语调轻柔:「恩海,你很有才华,有着非常多的可能性,心里其实也清楚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正视它们,把它们看作祝福而非诅咒,就像伸手轻轻戳破泡沫一样,你能跨越那道坎的。」

他的语句中有着什麽,让我情绪忽地涌出,恍惚间,眼泪滴在手心上。一滴、两滴、三滴,串成涓涓细流。

「······夏弦,」我哽咽道,「谢谢。」

「不用谢,要谢就谢说了这些话的我外婆吧。」他温声道,「恩海,我觉得你就像烟火一样。」

泪眼模糊中,我抬头望他。

「烟火······?」

「烟火的原理,是使化学药剂里的金属离子燃烧爆炸,排列呈现出五彩缤纷的元素焰色对吧?」他说,「你很绚烂、夺目,有着隐藏不住的才华,当你放手让它们在天空中绽放色彩时,那景象一定会非常的美丽耀眼。」

我注视他,眼泪仍不停掉落,体内却忽然涌起另一阵异样感。

「——但也是那麽稍纵即逝。」

我感到另一种温热浓稠的液体伴随泪水滴落下了脸颊。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之际,我短暂瞥向掌心,惊愕的发现那是一小滩暗红的血。席卷而来的强烈不适感让我开始咳嗽。咳出的液体不是别的,也是满手的血。

我无法控制地颤抖。鼻子渗出的、眼角流下的、口中咳出的,皆是大量怵目惊心的鲜红血液,还在不停地自我体内涌出、汨汨流失。

这是怎麽回事?

恐惧中,意识断了线。

眼前一片黑暗,我昏了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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