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接近尾声，梅雨季尚未到来，已经下过几场雨。
自从那次拥抱过後沐雅汜就没有再遇见过齐桢轩，两人也变得很少用通讯软体聊天，通常都是才刚聊了几句，齐桢轩就匆匆下线。
是因为工作很忙吧。沐雅汜抱着膝盖身体歪歪的窝在沙发上这样想着。Word开着，半小时前写了几行字，听到从窗外传来的雨声他就停了下来。
……出去走走好了。关上电脑，带上雨伞和手机，他走了出去。今天他和叶陆佳有约，必须在约定好的时间到达之前回去才行。
虽然是白天但天空阴暗的像是夜晚，雨滴打在地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生命仅短短一瞬的雨花。什麽时候会遇到呢？齐警官会从那个转角出现吗？或者从便利商店出来之後，倒带一般的又遇到撑伞从雨中走来的他？怀抱着这样小小的心愿，沐雅汜走进便利商店中。
没有特别要买什麽东西，他漫无目的的走到摆放着一排排冷饮的货架前。那里站着一位他认识的女性客人，说是认识也不是那麽精确，他也只不过是见过她一次而已。
手里拿了两罐奶茶的安妮塔转过身要前往结帐台，就看见了沐雅汜，挑眉，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她扬起微笑，「嗨，小可爱。」
「啊？啊、你……你好。」
「我正好有事情要找你呢。呐、先去找个位子坐，等我一下。」
「……好的。」愣了愣，沐雅汜点了下头。安妮塔去结帐了，没有多解释什麽，他只好一头雾水的到座位区去找位子。这个时间点便利商店里没什麽客人，座位区临窗的位子只坐了一个一边吃早午餐一边滑手机的男客人。
沐雅汜坐下後，安妮塔就走了过来，把一罐奶茶和吸管放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扭开瓶盖她把吸管插入，喝了一口之後开口：「你和那家伙是朋友吧？」
「呃？」沐雅汜把视线从奶茶移到安妮塔脸上，然後又落到桌面上。
「奶茶是给你的。我是在说齐桢轩，有些关於他的事情我想要问你。」
微微闪烁的目光再次回到安妮塔脸上，沐雅汜小声的问：「怎麽了吗……？」不可能是因为他喜欢齐桢轩的事被发现了才找上门的吧，不可能吧？他无意识的把双手交互握起，十指不安的轻轻摩梭着。
「嗯──」安妮塔的眼珠转向其他地方，轻轻抿了抿涂着唇膏的嘴唇，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才好，想了一阵，最後她说：「他最近很反常。」
「反常？」
安妮塔点头，「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就是不对劲，我直接问过他也旁敲侧击过，他什麽都没说，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跟我说没事，所以我想说来找你，你是他朋友，也许知道什麽。」
「他、齐警官怎麽了吗？」
「看起来你也不知道啊。」安妮塔蹙了下眉头，两秒後又松开，叹了口气，「跟你说说也好，帮我关心关心他。有时候我很怕他什麽事情都憋在心里，把自己闷坏。」沉默了一下，她接着说：「他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那种奇怪不是说像中邪那种奇怪，就是、他就是会做一些他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
稍微偏过头，沐雅汜的两只手卡的更紧，「你是指……？」齐警官没事吧？是发生了什麽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安妮塔注视着他说道：「他昨晚在我家休息，常常这样，没什麽怪异的地方，但是今天早上起来後，他准备要回家，我们在门口的时候他抱了我一下。」
沐雅汜的心里猝不及防的酸了一下。他喜欢的人喜欢的是别人，他知道，但是听见实情的感受比想像还要令人难受。他低低的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你们是男女……朋友，他拥抱你会很、奇怪吗？」避开她的视线，他的目光往下垂，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失败感混合着羞耻的感受油然生出。
安妮塔怔了下，然後扬起嘴唇无声的笑了，表情透出「说的也是」的无可反驳和一种隐隐的焦躁。她把手肘搁在桌面上，两只手交握起来，食指相贴抵在嘴唇上，过了一阵子後她说：「但是他以前不会这样。」
「……」
把头发拨到肩後，安妮塔摸了摸露在T-shirt圆领外的锁骨，低柔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紧张：「我跟他认识这麽久，他不是那种特别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的人，但他最近一直在勉强自己，我感觉得出来，但他又好像不是真心的想那麽做。」
沐雅汜想起了那个异常的真挚拥抱，那似乎隐约的带着某种热情，「是这样吗？」接着他想起那晚安妮塔和齐桢轩在酒店前的那个吻。好吧，那份夹在拥抱里的亲热是他的错觉，他丧气的想。
安妮塔将手臂环起，靠着椅背低下了头，眼睛望着反射着清冷灯光的白色地板，「他这样大概一个月了。他有次还跟我提起了戒指，真的把我吓到了。」
「戒指？结婚戒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
把心里的难过压到最角落，确保它不会从脸上浮出来後，沐雅汜微微皱起眉头，口吻带着疑惑：「你、不想……跟他结婚吗？」
那应该是件好事啊。
「什麽？」安妮塔抬起头，眼睛里闪过惊慌，只出现了一瞬间。
沐雅汜缩了下身体，「你看起来好像不想……」
安妮塔愣愣的看着他，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抬起手拢拢头发，带着回忆的眼神投向挂着照片的墙面，「後来，後来这个念头就不那麽常出现了。」
沐雅汜想问为什麽，但是不敢开口直问。
「他事业心重，我看着他往上爬，他一直没有想要定下来的意思。」安妮塔倒是自己提起来了，她轻微的耸了下肩膀，把双腿交叠起来，浅浅的笑了笑，「维持现状也没什麽不好。怎麽不喝？喝吧。」
在她的注视下，沐雅汜扭开了奶茶的盖子，和她一样把吸管插进了瓶口里。他含住吸管，香甜的奶茶顺着吸管上升流入到嘴巴里，滋润了他乾燥的口腔。手指被冰凉瓶身上的湿润水珠沾湿，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们是怎麽认识的？」
「这是个不太浪漫的爱情故事喔，你确定你要听？」安妮塔的嘴角更加上扬，两只手又环起来抱在胸前。
抬起眼睛回望她，沐雅汜安静的点了下头。他想知道，他想藉由这段他无法介入的关系里从旁一窥他错过的齐桢轩的模样，这念头如此迫切，尽管这份好奇并不甘美。
安妮塔沉吟了几秒後张开嘴唇：「我们是在酒店认识的──」一边说她一边把手伸向放在桌面上的饮料。
她从布满水痕的黑色桌子上拿起酒杯，往嘴里灌了口威士忌，身边坐着和老顾客锺先生一起来的新面孔，新面孔和一群叔伯辈的老顾客相比年轻多了，是个条子，叫齐桢轩。锺先生很热络的不断招呼他喝酒，看起来很中意他。
锺先生常来，看来对这个条子嘴巴和态度也要甜一点。一边这麽想，安妮塔一边忽视从腰部和腿侧传来的疼痛往齐桢轩靠近，从连身短裙里露出来的大腿用一种暧昧的力道贴着他的左脚，头微微一偏就枕在他的肩上。她感觉到她正倚靠着的身体稍微躲了一下，动作不明显，接着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摸了摸，像安抚，想当然耳来自身旁的这位新客人。
装什麽正经啊。她不以为然的想。待会还不是到处摸，装个屁。
酒喝过好几轮，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十一点多大家纷纷离开。有些客人喝挂了，是看起来还很清醒的齐桢轩帮忙叫计程车或是请人来载走的，目送所有人都离开後，他又走回酒店里，安妮塔陪着他。
她觉得他有点有趣。他把手放到她肩上之後就没有其他的举动了，不像其他客人会揩个油。不过谁知道，可能只是第一次来害羞吧，可能多来几遍以後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你看起来还很有精神耶。」挽着齐桢轩的手，安妮塔勾着唇对他放送秋波。
往厕所的方向走去，齐桢轩说：「肝还年轻。你刚刚也喝了不少。」
「没有你多啦，你酒量很好呐。」
齐桢轩侧过脸温文的对她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麽。他走进男洗手间里，打开隔间的门。安妮塔站在外面靠着墙壁，揉了揉酸痛的腰和大腿，她想要回休息室里贴药膏。
厕所里面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几分钟後齐桢轩从厕所里走出来，双手、脸颊和头发有点湿，眼眶泛着淡红，领口有点凌乱的敞开，看起来有点可怜。她用隐藏的新鲜眼神注视着他，她很少看见男人这样，来这里的男人都在吹嘘自己的厉害，膨胀自我，但是眼前这个简直温驯的不像话。
安妮塔迎上前轻碰他的手臂，他的体温有点凉，「你还好吗？」她意外自己的口吻如此真诚。大概是因为他无害的样子很诱发母性吧，她想。
「我没事。」齐桢轩露出一个略带疲倦的微笑，还是像刚踏进店里来时那麽斯文，「你呢？」
「我？」安妮塔愣了下。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有吗？我还可以再陪你喝喔。」
「我指的不是你醉不醉。」
什麽时候注意到的？安妮塔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麽，但是身体已经先行做出反应，她低下头露出一个参杂羞涩和开心的熟练表情，「谢谢你关心啦，我没事。」
「是吗……我先走了。」
「掰掰，以後也找我喔。」安妮塔抬起手对他挥一挥。
後来齐桢轩跟着锺先生一群人来真的每次都指名要找安妮塔作陪。
又一次聚会结束，齐桢轩仍是最後一个离开，安妮塔陪他站在酒店外等车吹风，她跟他要了一根菸，他替她点上。
「什麽时候学会抽菸的？」
「忘记了。跟前男友学的。」安妮塔把菸从红唇里吐出来，挟菸的姿势透出精熟。
齐桢轩从喉咙里发出低笑：「……你跟你现在这个男朋友打算怎麽办？」
漆黑的街道倒映在安妮塔的眼睛里面，偶尔有车灯的光芒从其中亮起、闪过，寂静又寂寞，「他会揍人，这种人没办法久跟，可是……」
他们之间的言语突然断了，剩下深夜的声音，这种声音陪伴安妮塔很久了，从她十几岁开始会半夜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陪到现在。夜晚的街道太孤独，所以她总是习惯找伴、习惯有人陪在身边，即使不是真的需要。
齐桢轩带着温度的声音乍然响起，所有噪音都因为他的话语而陷入安静，让安妮塔觉得彷佛置身在黎明。
「不管你怎麽想，你的下一个男朋友现在就站在你旁边。」
「然後他说……」脑海中的回忆画面因为她突然想起什麽而被紧急卡掉，齐桢轩当时说的话连同她未竟的语言被锁上。她垂下眼帘掐断後面的话，露出来的表情像刚才什麽都没说。
「他说？」
「啊啦、没什麽。」安妮塔挥挥手。那关於他们相爱的保证与交换，连齐桢轩的同事和她的朋友都不晓得，没必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她延续着後来的发展往下说：「後来我男友──前男友，被他抓到持有枪和毒品，接着就被起诉判刑了，我们就正式交往啦。」
话题被带过去，沐雅汜也不好揪着不放、死缠烂打。就在这时候通讯软体的「叮咚」声响起，他愣了下，还没有作出反应，安妮塔指指他，「不看吗？」
回过神，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是叶陆佳传来的讯息，「我到罗老师」。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沐雅汜从椅子上站起来，慌乱的把奶茶的盖子扭回去，「谢谢你的奶茶。」
「掰，有机会再找你聊天。」安妮塔笑盈盈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出了便利商店，消失在雨幕里。
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把叶陆佳领回家里，沐雅汜先把安妮塔给的奶茶冰进冰箱里，从厨房里出来时手里换拿着多多。
「外面雨下得蛮大的呢。」他把多多拿给叶陆佳。接过多多，叶陆佳道谢後点点头，「对啊。你刚刚去哪里啊？」
「我刚刚去便利商店。」
「喔，了解。话说老师你的客厅怎麽变这样啊？」
「嗯──想说换换心情，所以把客厅的摆设改成这样。」齐桢轩跟他一起整理客厅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他弯了弯嘴角。
听了沐雅汜的话叶陆佳把多多放到茶几上，一脸严肃的望向他，「所以，老师，你遇到了什麽问题吗？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谈这个的，你最近的状况……蛮不稳定的喔。」
前几天他又收到沐雅汜寄来的稿子，状况和上个月第一次发生相比是有好一点，但从字里行间仍然可以读出写作者混乱的意念，但是和以前比较起来，错漏的机率还是透露出异常。
沐雅汜沉默的垂下眼睛。
「老师。」叶陆佳轻声叫唤。
吐出一口气，沐雅汜面露犹豫，在脑中成形的想法摇摆了好几秒，最後他尴尬的开口：「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啊？」意外从叶陆佳的脸上浮现，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可以啊。」说完他就往前靠近，用双手揽住了沐雅汜的肩膀。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麽，不过只是抱一下也没什麽关系──
「……老、老老老师？」
然後他发出错愕的声音，因为沐雅汜整个人靠到了他身上，并且两只手搭上了他的腰，还紧张的问：「我可以把头放在你的肩膀上吗？」
「为、为什麽？」
沐雅汜松开手，把两人之间的间隔恢复成礼貌的舒适距离，歉疚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突然这样，可是用讲得似乎不太好理解，所以……嗯、总之就是我之前被、被这样──」
看着沐雅汜发红的脸色，叶陆佳突然灵光一闪。
「你被人骚扰了吗？」
「不，没有的！」沐雅汜连忙举起两只手挥了挥，事关齐桢轩的名誉，可不能随便带过，必须澄清，「他这样抱我是有经过我的同意的，呃，应该说我同意他抱我，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抱。你刚刚的感觉怎麽样？」
叶陆佳很诚实的回应：「我吓到了。」
「为什麽会吓到？」
「就是、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是这样感觉太亲密了吧？啊啊，我是看过女生朋友之间这样抱，可是男生朋友我就没遇过了。」
「对吧。」所以被齐桢轩那样拥抱而产生的亲昵感不是他会错意。可是这样一来，要怎麽解释齐桢轩的举动？
难道说齐警官喜欢──沐雅汜连忙打住。太扯了，人家是有女朋友的直男。
叶陆佳定定看着他，「所以你之前被一个男生抱了？」
奇怪的说法。沐雅汜脸颊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晕又泛起，「对，经过我同意的。」
「你觉得被骚扰吗？」抱成这样感觉就是在暗示什麽啊！有内情！
「我不这麽觉得。没有那种被冒犯的感觉。」
「那你觉得怎麽样？」
沐雅汜胀红着一张脸抬起手示意叶陆佳打住。
叶陆佳想起自己男朋友，再看看眼前的人。老师看起来也不讨厌对方。所以老师喜欢男生吗？「可能是桃花要开了吧。」他露出小小的八卦神情，笑呵呵的。
「他有女朋友。」
这句话一出来马上粉碎了叶陆佳的粉红想像，他的脸上浮出不可置信，「咦！」接着他的眉头蹙起。有女朋友还这样招惹人家，搞什麽啊！
该不会是想来个男女通吃左拥右抱的渣男吧？突然升起危机意识的叶陆佳仔细的端详沐雅汜显露出来的模样，看起来很烦恼、挣扎，但是没看到厌恶。惨了，老师好像陷下去了。可恶可恶可恶，是哪个臭男人这样欺负老师的啊！
「可能是没拿捏好人与人之间亲近的分际吧。」沐雅汜叹息般的说道。他刚才听安妮塔说起齐桢轩「不太喜欢和人产生肢体接触」，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此时此刻说出的话。「我知道我最近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把我的心情写下来整理了一下。造成你麻烦了，抱歉。」
「没关系。既然你说有写下来，我可以看看吗？」到底是什麽样的男人把老师迷成这样啊？想着「也许可以找到对方是个坏男人的蛛丝马迹」的叶陆佳说。看老师现在这样，连说出来的话都在替人家辩解，这该怎麽办才好……
「要、要看吗？」沐雅汜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把笔电拿来开启，点开了档案。他把电脑放到叶陆佳面前。
把目前的部分看完之後，叶陆佳舒了口气，眼神惊讶，接着他转头对着沐雅汜非常认真的询问：「老师，你目前的出版计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