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小巷弄里，右手边早已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斑驳的红砖围墙後探出几丛翠绿，走近之後赫然出现的是一小片人工种植的竹林，竹林间有条弯曲的石板小径，顺着小径走进去，矗立在尽头的是一幢两层楼、外层带着往日时光风味的屋子。这里就是沐雅汜和来幸碰面的老地方。
沐雅汜抬手掀开挂在敞开的门上方的青蓝色布帘走进安静的店里，坐在正对着门口柜台後的女店主抬眼扫了他一下，见是熟面孔便露出了浅笑，对着他说：「小幸已经到了，正在老位子上，还带着新人呢。」
「我知道，她有跟我说。」沐雅汜应声，脱下鞋放轻了脚步踏上店里铺设在地上的抹茶色榻榻米上，往店铺深处走去。
店里有六张矮桌，只有其中两桌坐了人，沐雅汜很简单的就在靠窗的位子找到来幸，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面生的青年，看到他走来，青年对他露出了一抹很讨人喜欢的微笑，这让沐雅汜对他产生了好感。
来幸把染成咖啡色的中长发拨到耳後，看着他跪坐下来後，有些无奈的说：「你又迟到罗。」
「抱歉。」沐雅汜低下头，秀软的黑色浏海轻晃。
「你又忘记带手机出门了吧。」
沐雅汜摸了摸外套和裤子的口袋，随後扬起一抹懊恼的微笑，再一次道歉：「对不起。」
来幸笑着发出无奈的叹息，「难怪打电话都没人接。你真的要养成带手机出门的习惯啊。」她还记得刚认识沐雅汜的时候，第一次打电话给他都没有人接时的那股担忧和恼怒。後来她才知道他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当时她有些傻眼，有些不解，但後来还是慢慢的接受了他就是如此的性子。
拿起桌上的茶壶，她往白色的瓷杯里斟进无糖红茶，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带出茶的芳香与独特的温润感。她把茶杯推到沐雅汜面前，「先喝口茶吧，外面看起来好像有点冷。然後跟你介绍下，这位是刚进公司的新人，叶陆佳，有一年的编辑经验。小叶，这位就是清暖。」
「老师你好。」叶陆佳就像个乖巧的学生一样说道，但口吻很热络。
「嗯、你好。」不擅常与人交际的沐雅似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向叶陆佳点了下头，随後便将目光瞥向窗外白中带着淡灰、没有太阳的天空。自己这样真没礼貌。他灰心的想。
叶陆佳并不在意沐雅汜的反应，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叶陆佳的脸上，但是失败了，沐雅汜的目光落到了茶杯里清透的淡棕红色上。一时间在三人之间流动的只有沉默，来幸倒是习惯了，叶陆佳想说点什麽，又怕唐突了面前的作家，而沐雅汜，照惯例慌到脸色发红。
来幸等了一分钟，见两个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不要都这麽害羞啦，这样以後要怎麽办？」
「以後？」愣了下，沐雅汜抬起头，双眉不安的蹙着，底下的双眼像无辜的小动物一般闪烁。
「嗯……」来幸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红茶，放下茶壶後她露出不舍的微笑开了口：「公司人事异动，我被调到其他部门，没有办法在跟你合作了。今天把你约出来，就是要说这件事。」
沐雅汜两手拢住茶杯的底部，表情局促，「意思是我要换编辑了？」
「对。」来幸点点头，「以後会由小叶和你合作，所以我才把他带来，让你们先熟悉一下。」
「……」沐雅汜很挣扎，来幸是他目前为止唯一合作过的编辑，也是好朋友，彼此熟悉，就算不想换人也不能耍任性强势慰留，那太不成熟了，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安慰自己，小叶看起来人很好，一定没问题的，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来幸摸着温热的茶杯说：「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抱歉。」
「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怕我紧张。」他浅浅的吸了一口气。不要慌，会没事的。
「你现在看起来就很紧绷啊，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来幸笑了笑，突然问：「雅汜，你觉得跟我合作的这几年怎麽样？」
「很好。」
「没错，所以你要相信接下就算我的位置由小叶替代，也会很好的。」比两人年长许多的来幸不疾不徐的温和声音听起来莫名的有说服力，「你们两个一起合作一定会很好，可能会比我跟你合作的时候更好。你们两个要一起加油喔。」
「好的。」叶陆佳笑着回应，语调里充满期待，「那麽老师，接下来请你多多指教。」
沐雅汜在来幸鼓励的眼神下抬起眼睛，回望着叶陆佳，对他露出羞涩而小心的微笑。
从老地方离开，搭上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回到住所所在的乐南里的途中，灰暗的天空落下雨滴，下起了一场冷雨。
果然下雨了。公车到站後沐雅汜赶紧走进站牌後方小七的骑楼底下，望着外面因为瓢泼大雨而轮廓模糊的街道。居住的公寓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可以冒着雨跑回去，但是……
他想起上一次淋雨後的惨痛经验，他重感冒发烧，整整三天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深深明白自己体弱，他实在不想在吃一次发烧的苦头。
对了，便利商店都会卖雨具。
沐雅汜转过身往小七里面走去。玻璃自动门打开，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咚」，站在结帐台後的男店员制式化的喊了句「欢迎光临」，但语气倒是充满了干劲。
在店里晃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雨伞和雨衣，沐雅汜走到结帐台前，望着店员身後的香菸架问：「请问有在卖雨伞吗？」
「有喔。」店员稍微歪过头盯着沐雅汜的脸，「但是我们的雨伞和雨衣都卖光罗，不好意思。这场雨来的突然，下得又快又急，刚刚好多人来买。」
「这样啊。」被盯得很不自在的沐雅汜转过身往店员看不到的地方走去。他可以感觉到店员热情的视线牢牢的黏在他的背上，这让他有点害怕。
没有雨具，只好在这里待到雨停了，虽然店员给他的压力很大。
他走到陈列各种面包的架子前，把手探进裤子的口袋里，摸到了钱包，他才将手伸向架子上的红豆奶油面包。拿着面包到结帐台付帐的时候，店员接过他手中的面包，开口问道：「你是沐雅汜吗？」
沐雅汜向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用「你怎麽知道」的眼神望着他。店员「哈哈」一笑，问：「好久不见了耶，你不记得我了喔？」
沐雅汜愣了下，努力的将自己的视线移到店员的脸上。
好像、好像……有点印象。
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高中岁月的记忆倏然出现在脑海中。球场上敏捷的身影引发场边如雷的欢呼。啦啦队高喊着篮球校队队长王翼杰的名字，为他加油喝采……
「翼、翼杰学长？」沐雅汜傻傻的望着眼前的店员。
「嘿嘿。」店员露出开心的笑容，「你终於想起来了。这样是三十块喔。」
从钱包里拿出三枚崭新闪亮的硬币递给王翼杰，到从对方的手里接过面包，过程里沐雅汜的脑袋都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後，他才问：「你怎麽会在这里？」
「那个啊──我是这里的店长。」
「来这里开店？」
「嘿嘿，这里是我老婆的老家嘛。」
沐雅汜「喔」了一声，「结婚了？恭喜。」
「谢谢！」王翼杰的笑容非常灿烂，「你呢？有女朋友了吗？还是也结婚了？」
沐雅汜安静的摇了下头。
「你都没什麽变耶──这样也不错。」
有点不知所措的「嗯」了一声，沐雅汜拿着面包往座位区快步走去。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位子上，撕开红豆奶油面包的塑胶包装，他出神的望着玻璃以外的骑楼和道路，望到了很久没有想起的高中时期。
王翼杰和他，都算得上是朝会时司令台上的常客。王翼杰打球厉害，替学校赢得不少奖杯，而他上台，都是靠着读书。
他会认识王翼杰，是某天体育课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因为场内球员传球失误而导致那颗被拍打过无数次的篮球从刺眼的阳光下飞来，好死不死正中了他的脑袋，马上把当时不舒服正要前往保健室的他砸晕。王翼杰从场内追着球跑出来，把他扛进了保健室里。
「雅汜，你现在住在这里？」
午後球场上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画面最後定格在王翼杰扶着他往保健室前进、流着青春汗水的侧脸上。结帐台後传来的声音使他停止回忆，意识回到此时此地。
把咬了一小口的面包咀嚼後吞入胃里，沐雅汜望着外面的雨帘应了一声：「嗯。」
「我刚刚还在想我是不是认错人了，还好没有。没想到还会遇到耶，台湾真是小呢。」
「……嗯。」
「你真的都没变，还是一样安静。嘿，你还在写文章吗？」
「还在写。」沐雅汜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和久未谋面的高中学长偶然遇到，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咬下面包，内馅香甜而柔软的味道就和他的高中时期一模一样。
和过去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沐雅汜吃完面包，把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里，外头的雨势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小的迹象。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指着店门口，沐雅汜站在结帐台前对王翼杰说，「再见。」
「嗯？可是还在下雨耶。你不是没有伞？唔、我也没有。我去仓库里看看有没有好了，找到的话拿给你，你之後在拿来还就好。」
「没关系，我家就在附近，不麻烦你。」沐雅汜摇了摇头，快步往店外走去。他再次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丧气。站在骑楼底下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准备冲进雨中迎接接下可能会躺在床上忍受发烧之苦的几天。
当他踏出一只脚准备起跑的时候，左手边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作家先生？」
雨幕中出现一道深色的影子，踏着稳定的步伐从容走来。
沐雅汜下意识的往後退了一步，「齐、齐警官。」
居然是大魔王！他在心里呐喊。
「你要回去吗？」手里握着一把黑伞的齐桢轩走到沐雅汜身边询问，「一起？」
有点僵硬的点了下头，沐雅汜「嗯」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走到伞下。走进冷凉的雨中，他尽力缩着身体，不敢让自己的肩膀去碰到齐桢轩的手臂。柏油路上的水洼映照出两人的身影，沐雅汜突然发现齐桢轩比他高出许多。他在心里把齐桢轩和王翼杰做了个比较，发现两个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都很高大。
「作家先生。」
听见齐桢轩叫他，沐雅汜忍不住发出彷佛受到惊吓一般的低吟，战战兢兢的问：「什麽事？」
齐桢轩蹙着眉头「唔」了一声，带着苦笑说道：「上次吓到你，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目光从脚底下的水洼移往身边的人带着真诚歉意、迷蒙而温和的黑色双眼里，沐雅汜看见齐桢轩对他开口：「请你原谅我。」
瞥开视线，沐雅汜紧张的望着前方，看得见住所，但是感觉仍然距离很远。
「那个、没有关系。」他小声的说，「是、是我的问题，如果我早点去开门，也不会变成那样。」
「我还是要为了让你饱受惊吓致歉，对不起。」齐桢轩说。
「你不用一直道歉，没关系的。」距离还有多远呢？好不自在，好想快点回去。这个想法闪过脑中的时候，沐雅汜痛恨极了自己的畏缩。换个心情吧。他想。不主动说点什麽的话好像很尴尬，找个话题来说说吧。竭尽所能的搜刮能够想到的谈话内容，但脑子仍然一片空白，这让他焦虑不已。
「……你在巡逻吗？」他随口问道。
「不是。刚刚有民众报案，我去关心一下，因为地点很近，所以用走的。」
「原来如此。」
一辆蓝色的货车缓缓驶来，齐桢轩抬起手揽住沐雅汜的肩膀走到道路的右侧，把他护在怀里，无意而简单的打破了沐雅汜努力维持的界线。站在民宅的围墙边，货车与他们擦身而过。沐雅汜又闻到了清凉的味道。
货车开过去後，他们继续往前走。
「是薄荷吗？」沐雅汜有点紧张的开口，「你的身上，都有凉凉的味道。」靠得太近了……而且这样开口会不会太突然？会不会很奇怪？
「你闻到了啊。」齐桢轩顺顺的答了腔，「是我自己种的薄荷。我会摘几片叶子下来包在手帕里，累的时候把手帕拿出来闻一下，会比较有精神。」刚成为警察的时候他会喝咖啡提神，不过老是喝咖啡也不是办法，所以後来就变成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了。
「辛苦你了。」
齐桢轩温和的笑了笑回答：「没什麽。到了。」
「啊？」沐雅汜愣了下，瞄到旁边眼熟的门口後，他才反应过来齐桢轩在说什麽。跨进雨淋不到的楼梯口里，他对站在外面的齐桢轩浅浅的鞠了一躬，「谢谢你。」
齐桢轩轻轻的点点头，转身往背後的派出所走去。踏上阶梯，收起伞进入所内，坐在值班台後面刚从南部调来的男警员起身凑到他身边，张开嘴就向他倒苦水：「所长我跟你讲，你刚刚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很机车的女人来报案──」边说他一边把手拍到齐桢轩的左肩上，触手之处一片冰冷潮湿，意外的触感让他发出「呜哇」的惊叫声。他不喜欢那个触感，感觉湿湿黏黏的，让人不舒服。
「怎麽会湿成这样？」他不解的望着齐桢轩。齐桢轩身体左半边的衣物和右半边相较之下，颜色看起来深了一点，还淌着一些水珠。
「换下来就好了。」齐桢轩不怎麽在意的说。
「奇怪耶，你不是有撑伞？」到底是把伞撑得多歪才会被雨淋成这样？
而齐桢轩只是微笑，把伞放进自动门边的灰色伞桶里後，继续听警员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