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的冻豆腐被好整以暇地夹起，无视其下滚烫发泡的火锅汤底，池明瑜一手铁筷拿得极好。淡着的神色在氤氲白气里显得从容被拉远了，方川离不至一尺，朦胧之中，想顺着那丝渺渺的烟潜进他的眸。
他这里亦是灼雾掩面。他眯起眼睛来，狭长目光定在盛装於透明塑胶杯的柠檬红茶，方川咽下凉饮，然後拿手挥了挥小火锅向上泛的热气。
「你没有什麽想跟我说的吗？」方川问。池明瑜瞟他，半块豆腐还咬在唇齿，他使筷尖落往对面纸碟上的虾壳，挺冷漠地张口吃掉了嚼劲十足的——从某人那光明正大取来的——冻豆腐，敢说不是你先动的手？虾壳就是证据。
方川递了个蒟蒻给他。「好嘛。」
池明瑜无表情地进食。
他的声音不是刻意为之的谄媚语调，就只是太轻的喟叹揉着松懈，整个人懒洋洋的。
其实每一次看着池明瑜，方川心里的感受都是别样的。很难去形容那是种什麽样的感觉，想找词、找话套用其中，而又每每不适，无关敢不敢、愿不愿或者想不想，有些东西好比重要和值得是能够直接表明出口的，「他合该知道的」，他这麽划分。
其他遗留下来的那些，承他所念，他不是不敢说，不是不愿意或不想说。
其实比起说，他更想今天看见他，昨天业已见过，明天还能待在他喜欢的距离内，每一回都看得久一点。
其实他没有特意提及的，在他的时间里静淌，在无言地倾诉。
池明瑜。
这三个字在他生命里多大意义啊。
——我是哭笑不得，我又想问。
池哥，才不过几个月，你对我做了什麽？
「我吃饱了。」池明瑜轻放那双不需再用的筷子，指纹解锁了手机屏幕，他在看社群软体一封封略冗且繁缛的短讯，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恢复如常，方川觑着他就当配饭，汤锅里尚余一些，不希望池明瑜久等，方川吃得比较急，表面是正常在用，实际连五六口泡软了的高丽菜和金针菇，他囫囵嚼一嚼，又收拾一次性碗那两口份量的饭，池明瑜感觉他快噎死了，说是检视讯息不错，可他这吃法最易口乾，方川杯子空了，池明瑜垂眸瞧了眼自己的，饮尽，再捞起对面那杯。「一样？」
人愣了愣，吸收了汤底的蔬菜在嘴里化开，分了神处理吃进鲜甜的味蕾，方川懵得含糊，点点头。
这时候这个人太俐落，像回到最初那个月，戾气盛，人也尖锐过，心是好的，只是沉默更多，再走回来时他身上的校服衫摆虚虚地贴在腰腹，行走笔直，举止端正，一刹那他离得很远，直至步近都让方川怔住，感觉不在一个世界；他有重影，被颗粒感占据的画面就此有线切割解离，方川看到了稍宽的身影，也有纤细合宜的，截然不同的体态失真地对准正前的位置，重影固着不变，池明瑜在他深入的侵略之中仍然在那个高度，真实的身躯岌岌可危地移位，一点点淡出他本来坐准的地方，一点点的，方川被剥离的感觉越发重地响，晃过的影没有回音，游离的却在回响。
绷、不、住、了。弦久不拭早锈得蚀痕裹在原来外表之上，负片效果的世界哗的被拍散碎在眼前——於是和相似怀念的复数画面是系在铁锈凹处的弦，它们一起破灭。
一分钟。恍惚两秒过後方川记起这是在新学校附近的火锅店，和池明瑜一道，一切新颖。碎掉的都怎麽样了呢？它、它们，不会怎样地，就在这……一分钟，他想回到落雨前的那一分钟，让赴远而行的人错失预定的班机，他会拉紧他们的袖，行使任性、或什麽都好，他要在那个暖黄灯光柔和映着浅色壁纸的家，安顿经常远行的人。
「没事。」
声音在响，他的耳边嗡嗡地鸣。
俄顷，退潮的安静卷着他回来。
「嗯，很好。」
他感觉被安抚，在疯狂的失重中回来现实世界，当然池明瑜没有被打湿，时间不曾暂停。
流逝的那些，就一起碎了吧。
店外夜雨未停。
我们在雨中死过一次，冲散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