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节气变迁使得春来的日子多降雨水,近几天出门都得打伞,兴许心境方面有些微幅的变化,池明瑜显得挺适应这早晚的温差,甚至丰沛水气厚重得在後门的那块儿是会觉着风雨大的,方川两边忧心添裳递热茶,他倒是不怕。
他们周遭好几个人要麽鼻过敏,要麽乾脆点感冒了,天天苦哈哈地用完了自己的面纸,转头问附近的人有没有多的,方川出借过几回,章谋流着鼻涕毫无灵魂地夸他是救世主,他无奈地笑,往旁问询池明瑜要不把外套穿上。池明瑜并不走心地用「嗯」敷衍他,随手扯外套当披肩半掩着,方川略施压地念到他规矩套好,还要被数落和老太太一样爱碎叨,埋汰完池明瑜趴着看雨去,留方川长叹。
喜爱赏雨素不符合他的习性,可方川看着池明瑜也不像是揣着烦扰亦或忧伤,一下子喜欢雨了,孩子似的。他趴下来,和池明瑜做同样的事,他的脸是朝向他的,方川指节轻轻地、等速地敲,池明瑜拖了长音怨:「别吵,吵——」有气有力却不使力的弱,他吱了声,方川於情於理都该不失礼数地回应:「无聊。」池明瑜哼了气在胸腔微微震鸣,想随便打发他。方川最近也学会了不轻饶人,反骨地再敲两下,「看雨看了那麽多,说两句和雨有关的诗,随堂考,快点。」
池明瑜摸摸索索支起上半身,垫着臂立个脑袋在桌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阴恻恻地瞟他,「字面意思……闭嘴。」
受到人身威胁的方川张翕着嘴,婉转又为难地说:「你长得好好的,别做那种表情,不好看。」
长草事件以後,他到底被这多雨的天气困得差些要长霉,并且方川感觉自己正往发霉的结果进行漫长的导向,国文课的背书他背不着,阅读题倦得提不起精神看,数学课的公式每堂课会漏一题少写行过程,其他课更不必说,大家都昏昏欲睡,方川在後排,被感染得过且过与适时找机会休息的风气,懒懒地把自己放倒,听课像现场经文朗诵。
他叩击桌面的节奏固定得宛如节拍器,规律,一个复一个的敲声,方川感受平静的同时,垂歛的眸光扫着木质的纹理脉络,喃出口的声音很轻:「问你,雨天会让你想到什麽啊。」
「你会想到什麽?」池明瑜不答反问。
「纸飞机。纸做的飞机遇到水会化,雨会浸透整张纸,湿得让机翼打不开,飞机就不能起飞。」方川瘫在那儿不愿意动,拿灵活的十指代劳,比划着纸飞机完善的样貌,做投出去的手势令它自由飞,奈何一朝遭雨打落,坠毁。「那你呢?」
「会被淋湿。」
「多说点。」
诚然,池明瑜大可不必睬他这些胡话,但不知怎地,他终究是捧场——顺这个人的意,讲些他不曾深想——也许遗忘过——的话。「淋湿,那时候不会洗衣服,没有人洗。」
方川顿了下,接续他:「穿着湿衣服?」池明瑜说对,他又冻又全身湿地去敲章谋家的门,被招待着换了章谋温软芬芳的衣物,他们给他新的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与身体,湿答答的被卸下来了,他穿着不属於自己的上衣和长裤,在一个不是他归属的地方,有人悉心在呵护他,替他再擦擦沥不乾水分的发,吹风机轰轰响,烘得脸发皆暖,让他一度想抱着吹风机在章谋床上打、哦,打滚这段他是没有提及的。池明瑜说:「吹风机没有负离子的味道,然後风很热。」
那个房间里除了吹风机,还有电视、医药箱、衣柜、有高度的床底、涂鸦本,他并未受过妥善照顾的时光,愿逃离那一小方公寓出来透气的大半,其实真正晴朗的日子不多,挟带瘀伤与血才是家常便饭。
「手上有水,下雨的水,冲不掉玻璃片卡在伤口。」慢、颠三倒四,池明瑜枕着臂回想,宣之於口的那些跟毛线缠乱打死结似,倾斜至一边,纠缠深得无须再顾虑次序,「当时痛,方川。」
「不痛了。」他说,以很乾瘪和执迷的口吻。「现在不痛。」
「哦。」
「……」
「池哥。」
「嗯。」
「我刚刚讲,纸飞机碰到水是不能起飞的。」
池明瑜低应着声,听上去有些疲惫了,他想闭目养神一会。
「池明瑜,你知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方川笑了笑。
「如果那趟航班没有成行,飞机没有起飞,现在会怎麽样?」
「会少一架找不着坠毁残骸的飞机,会损失一笔工作上的交易。」
「会家人团聚,会永远幸福……」
永远幸福。
他的眼眸里涣着葬在尘封过往生生揭开溢的光,一丝一缕,织作潮涌,淹没自己。方川面上带笑,池明瑜现会儿转过来瞧他,只觉他心伤的程度无法被较量和计度。池明瑜不能很好地共情他的感受,他只能说:不痛了,不痛,不痛……
方川像是被调成静音模式,他捏捏池明瑜的拇指,池明瑜不说话,但反掌拍回来。他看着苍白纤瘦的爪子搭在他指节,心里很安静。
人开始有了软肋总柔得不得了,与此同时,也想为自己武装上铠甲,用身体扛住所有伤害意图,保他的家,卫他的国。
方川抿着克制的莞尔,还捏他,嚷着疼:「痛。」
池明瑜的嗓音很浅淡,却意外能定心。
「不痛啊。」
「雨快点停就好了,我想看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