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了,是我和她相遇的季节。
为期一个月的夏季大赛开打,我们学校顺利晋级到八强,对手是今年冬季联赛的冠军,也是拦截学姊们在高中最後一场比赛夺下冠军的阻挡者,拿来当发泄情绪用的出气筒再适合不过了。
想着,我又飙进一颗三分球,将双方分差拉开至八分。
中场休息时间,我垂眸望着教练手上的战术板,烈日无情打在我身上,一停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跑,突然一阵反胃,我猛地推开眼前阻挡我的所有物体,双膝跪下,将一切恶心痛苦全吐在了草地上。
「瑄桦,你还好吗?」
我不清楚那是谁的声音,只能依稀辨识当中的意涵。真是久违了的沟通,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和人进行过对话了。
那人把手贴往我的额头,又喃念了几句,随後抬起我的脸,我注视着眼前的人,模糊的轮廓在烈阳下像是海市蜃楼,我什麽都看不清,也没必要看清。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色彩。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放平躺在树荫下,医护人员将冰块往我脸上贴,我缓缓睁眼,视线凝在上头交错斑驳的枝叶,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场边传来一阵惊呼声,我机械式地问道,却连身旁是否有人都不清楚,「我们领先几分?」
「你好好休息,先别管那些。」陌生的声音传来,我用尽全力只为了不让自己去抗拒那些声响。
「我们领先几分……」我自言自语般询问着。
「……刚刚被敌方投进两颗三分球,我们现在还有两分领先。第三节刚结束,马上就要进入第四……欸!你乖乖躺好别乱动!」
我从地上爬起,把冰枕丢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教练。
「我要上场。」
「不行。」
「我要上场。」
「去树荫下躺好。」
「我要上场。」
「朱瑄桦,决定球员要不要上场的是我不是你。」教练怒道,「你给我去好好休息,下场比赛我自然会……」
「今天的比赛要是输了就没有下一场了。」我盯着教练的领口看,「我不想在什麽也没做的情况下就输了和教练的赌注,所以,我要上场。若这样还是输了,那我心服口服。」
教练後来又说了什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方以五分之差顺利晋级四强。
开完检讨会後,我回到家,洗完澡後便把自己关进房间,躺在床上发呆直到夜深人静才迷迷糊糊睡去。
自从听到那个消息後又过了一个礼拜,这些日子以来我就是过着如此颓废的生活,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开始老妈受不了我活像个死人,想对我破口大骂却止步於我那彷若灵魂出走的状态,於是便撒手不管,决定放生我了。
其实我觉得过一段时间我自然而然就会回复到先前的活蹦乱跳了,真的不用管我,这只是一个过渡期,等我把眼泪都流乾了,我就可以淡忘她的。
我把自己裹进被里,正要闭眼休息,房间的门把忽然传来被人从外疯狂旋转的声音,我不明所以地坐起身,下一秒就见老哥破门而入,接着一声不吭地把我从床上拎起打包带走,来到客厅。
一推开客厅的门,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本来已经饿到没知觉的肚子不争气地哀号起来。老哥瞥了我一眼,把我放坐到椅子上,还偷捏桌上的肉放进嘴里咀嚼。
「报告,任务完成了。」
话落,老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锅汤。
「好,你可以回房间了,严刑拷打这种好玩的游戏就由你娘来吧。」老妈边说边盛了一碗鸡汤放到我面前,用眼神逼我喝。
「我不饿。」我的肚子抗议地朝我吼,吼得左邻右舍皆知道它在闹别扭。我遂改口,「我不想吃。」
客厅的门被轻轻带上,老妈的声音跟着落下,「你是不是和小赵吵架了?」
「没有。」
「吵得很厉害是不是?」
「没有。」
「上次到她家探望她的时候,你有没有遇到她母亲?」
「没有。」
「她妈妈和你说了些什麽?」
我攥紧拳头,话语哽在喉咙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朱瑄桦,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都不说我怎麽会知道?」见我无动於衷,老妈的嗓音沉了几分,「不要惹我生气,你这样很自私你知……」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一切。」
我抬眸迎上老妈的目光,瞥见自她眼底闪逝的犹豫,几分钟後,她叹口气终於妥协,不过还带着附加条件。
「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不过你先把菜吃了,我们再来聊。」
我听话地拿起碗筷,尽管饿到近乎饥荒,却一点食慾都没有。我忍着不适咽下碗里的佳肴,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老妈的担忧。
我放下碗筷,从唇里缓缓吐出一句,「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就不要都不吃饭,你知不知道处理那些剩菜有多麻烦?」老妈又盛了一碗汤过来,道,「赶快去跟小赵道歉,然後叫她到家里吃饭,顺便把小徐也给叫来。」
我敛下眼,又听她问,「好了,你想问我什麽?」
默了一阵,我问,「你为什麽总要像那样抱着她?我要听实话。」
「你知道我十年前是干什麽的吧?」老妈叹口气,不答反问。
「心理……谘商师。」
「嗯,」老妈盛了一碗汤给自己,以一抹闲聊般地口吻说,「当时我接过一个个案,那个人就是小赵的母亲。」
我愣住。
「她是别人介绍过来的,但是没有待很久便离开了。她母亲的事我就说到这了,毕竟攸关病人的隐私,更何况你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对吧?」
我僵硬地点下头。
「总之我在小赵约莫五、六岁时就见过她了,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比起她母亲,这个孩子才是应该被优先治疗的。」
「这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小赵为什麽怕黑吗?」
我艰难地摇头,感觉全身如被绑上铅块越来越沉重。
「因为她曾被自己最亲的家人――也就是她母亲,关在密室里整整两天,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剧烈呼吸,冷汗涔涔。「可、可是那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老妈截断我的话,「小瑄,你要知道,法律不是万能的,尤其这种案例特别多,只要孩子没有意愿离开就会变得窒碍难行,法官也不能擅下结论,很多悲剧就是这样来的。」
「为什麽还会不愿意离开!」我站起身来激动嘶吼,「那种人……」
「离开了,然後呢?她要上哪去?」老妈平声道,我顿时哑口无言,「她母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点,她母亲也是一样的。」
荒唐。这个世界也只剩这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看见当年那个女孩如此健康地活着并以这样的姿态重新站到我面前,当下我只是抱着她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守护她。」默了一会,老妈又说,「我曾问过她,哪里能让她感到安心,我想以此来治疗她。但是她的回答让我却步。」
「她回答你什麽……」
「她说――我想把自己浸泡在恐惧里,黑暗纵然令人感到害怕,可它不会伤害你。」
『精神上的凌迟比肉体上的虐待更难治癒。』
我忽然想起老妈之前和我说过的话。当时的我没能明白,可现在,我宁可自己不要明白。
「那……」
「够了,我没有要继续和你说下去的打算。」老妈以一个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我的话,「本来这件事我就跟小赵约好不告诉你的,都是你害我现在觉得罪孽深重,不讲了。」
「为什麽不告诉我?我就这麽不值得信任吗?」
「因为你太天真了。」老妈瞥了我一眼,起身开始收拾碗盘,「小瑄,你就像白纸一样,任何一点污渍落在你身上就能把你瞬间染色,现在的你还无法承受那些恶意,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麽单纯。」
没错。现在的我还无法承受那些恶意。仅仅只是一个污点就把我吓得方寸大乱,甚至质疑起这个世上所有的善。
「小赵不希望你失去原有的单纯,对她而言,那是很难能可贵的,也是唯一能给予她救赎的机会。」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过,你不是很抗拒知道这些吗?为什麽突然又问起?」
我盯着远方某一点看,双眸失焦,泪水无声落下。
「因为,赵媛休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