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壹 有聲的回憶 (上)

正文 無聲的心跳 — 壹 有聲的回憶 (上)

「mes(手术刀)。」

女声乾脆而坚定,俐落地坠地。

却无人回应。

尹子望於是皱眉,抬首,声音肃然:「季医生。」

手术台同侧,另位女医生的眼里有不认同,「子望,你一定要……」

「季医生,这里是手术室,注意称谓。」季若严不再应声,紧蹙的眉却始终没有松开。尹子望移开视线,「不愿意的话,换人。江医生在吧?让他五分钟内过来。」

室里一众人皆默然。

年过八十五的患者,髋骨骨折送入医院急诊室,有高血压等并发症,後又被诊断出直肠癌,所幸肿瘤未扩散,可化疗治疗始终未有起色。

住院一个月了,患者与家属最终决意动刀,以腹腔镜手术(LaparoscopicOperation)切除肿瘤,但因患者身体素质差,手术风险非常高。

这是台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手术,身为主治医师、最了解患者病情的尹子望却一口答应开刀。

对深渊呐喊着希望,分明是傻子行为。

季若严深深叹气,又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递上银白刀具,全神贯注於手术台之上。

刀尖锋利。苍白光辉隐隐闪动,似预兆,祥或不祥,尚且难辨。

鲜血汨汨,小小的口子,刺眼的红色——

巾钳(towelclamp)、气腹针(Pneumoperitoneum),套管针(trocar)与硬质镜置入,手术持续进行。

尹子望绷紧神经,黑亮而锐利的双眸紧锁前方频幕。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麽坚持动手术。

被说傻,也被问,不怕医疗疏失留下污点?

其实理由很简单,患者下决定,而她尊重。

尹子望一向受长辈欢迎,年长患者更对她尤其信任,于兰芝也不例外。那一天午後会诊,家属不在,单人房里仅有于老太太一人。

「尹医生。」有些沙哑的嗓音低唤,低头查看病例纪录的尹子望微笑抬首,单音带询问,「嗯?」

于兰芝和蔼一笑,坚定却有些苍凉,「我的身体,还能不能动手术?」

尹子望几分讶然,还未应话,床上老妇人已再度启口,「我这一辈子,跌跌宕宕,结了婚又离,不得不和女儿分开,一个人在乡下开餐馆子好几十年时间。现在,女儿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却病了。

活到这年纪,对一个人很足够。可对我这一个孩子的妈、一个孙子的外婆,白白浪费那麽多年了,我真的想再多活一点、多弥补他们一些。」

「医生啊,帮我动手术吧。」

模糊夹带台语的口音,像落进她心底。

尹子望只记得自己说,好,我来安排。

于奶奶笑着哭了。

她的女儿非常尊重老母亲。六十多岁的妇人,知道她选择动刀,只同尹子望一鞠躬,说了句:「拜托了。」

後来,就是现在。

「时间经过多久了?」

「四十五分钟,患者生命体徵稳定。」

快了,快了。

她做得到,做得到!

理应如此。

可那警告的机械铃声,怎麽就响了呢?

「尹医师!血压……」

麻醉师是个年轻女孩。声音清脆悦耳,尹子望却只记得,机器高声叫嚷着危险的频率。

一众人的慌乱,对比她神色如常,从容淡然。

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怎麽能,怎麽能在心跳停止的刹那,没有崩溃。

怎麽能那样敬业地、沉着地,宣告患者死亡。

不过瞬间,他们的世界,失去了一条人命。

手术室之外,没有里头生死一线的沉重危急,却更安静、穆然。

「对不起。」

手术服合身的高瘦女子、便衣凌乱的患者家属。

九十度的标准鞠躬,与及腰马尾一同坠落所有希望。

那妇人刹那间怔愣,发红的眼眶盛满湿润,隐隐似有道光,在深处绽放。

是哀戚是悲痛,却又是坦然是放下。

她早有心理准备,仍不住哭出声音。

顷刻,戛然而止。

「没事,你起来吧。」她笑容竟然欣慰,只是止不住哽咽,弯身将女医生扶起。几缕银白碎发在日光灯下熠熠闪动。

尹子望的脸上也有泪。双目红得像流血,透明澄澈的液体淌过白皙面庞。

她的沉着、她的稳重,在出了手术房的那刻,已然被抛去脑後。

她抬手掩住整张小巧容颜,抹去泪液潸潸,却是徒劳。再一次垂首,「对不起。」别的什麽,她都没说。

没有辩解却也是没有安慰,似乎是医师的失格,又似乎,做出这样行为举止的她比谁都要像个医生。

「我妈妈她……不会後悔。」妇人的声音愈渐清晰,颤抖之中多了肯定。那双略带薄茧的手牵起尹子望,包裹住了她的纤细修长与其软糯,「我也是,相信医生你也是。这样就好了,谢谢你让我母亲没有遗憾地走完最後一程。」

谢谢你让她死而无憾。

普通外科,主治医师办公室。

只属於尹子望一人的空间,宁静和谐。极长的鬈发此刻不再受发圈束缚,凌乱地披散她胸前、背後,白大挂与黑丝如瀑,两相对比。

白皙五指在黑色键盘之上迅速移动,须臾,停止。

「呼。」细微叹息。尹子望吸了吸鼻子,抬手取下厚重黑框眼镜,右手掌心掩住了上半张脸,和哭肿了的眼睛。

咚咚,短暂敲门声闷响。季若严随後进了房间,秀眉紧蹙,不满之意表露无遗。

「所以才说不让你做这手术,看吧看吧,眼睛都哭肿了,人家家属还不知道会不会反过来告你过度治疗。」话还说着,冰袋包裹冷剂,已经递到尹子望眼前。

她伸手接过,嫣然一笑,「谢谢。」

季若严暗忖,这人手术时手术後,反差不是一般大。

「唉,tabledeath(手术中死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冲击还真是……挺冲击。」她在长桌另一侧落座,两手支颔,故作无奈发牢骚。

尹子望显然不领情,「我让你出去啦。」一语中的。冰袋遮着眼,她索性往桌上一趴,闭眼假牀。

季若严於是瞪她,伸指戳了戳浏海覆住的前额,用了点力,终究是轻的,「那情况我出来了铁定被人说闲话,你还是朋友嘛尹医生!」

尹医生,只是笑。

「算了。提供情报就放过你。」她语气有些志在必得。

「嗯。」她倒想,若能随便哼哼带过最好。

「不是说我们科主任最近挖角一个留美的GS(GeneralSurgery/一般外科),这几天会报到吗?」

「嗯,他怎麽了?」

「上头有没有给你他的简历?」

「主任没事给我新同事资料做什麽……」尹子望叹气,直起身子伸伸懒腰,移开眼上冰凉的遮蔽物,「你又问这做什麽?」

其实她心里也有个底了……「那什麽,我刚刚在手术室外头看到一个极品!」

可还是无言。尹子望默然。

「没见过的生面孔,刚刚还和我们主任走在一块。那脸那身材那打扮,一看就是归国子弟,气场都不一样。」

现在脸跟身材还能看出是不是留外学生了?尹子望实在无语问苍天。

「就这样确定他是新来的?」

「废话,旧的我会不知道科里帅哥?」

尹子望选择无视这一句,「一般哪会事先给我简历,都是上任了才认识。」

季若严翘着嘴巴,「也是喔。我还想你们同科同职位年龄也近,人家还是外国回来的不熟悉国内环境,主任会让你帮忙照顾下之类的。」

同科同职位年龄也近。

她突然想到了,这句好像在哪才听过。

「等一下,搞不好给过我。」

留美子弟,脾气挺傲——好,她记起来了。上周例行会议结束,科主任留她下来就是说这事。那新来的医生年轻、有实力又是外国挖回来的,人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主任听他说,和尹子望在同所大学待过、认识她,便托她多多照顾人家,带他熟悉下环境。

後来却因为那天急诊室突然呼叫,一忙不可开交,尹子望就把这事抛脑後了。

她凭印象朝季若严说,那张翘着的嘴愣是咧成了大笑,一句话都不多说,动身去翻叠在桌子一角的资料夹。

尹子望摇摇头,继续敷她的眼睛休息去。

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在空气里波动。

不知道几分钟时间,季若严嚷嚷,找到了。

然後是那名字。

轻易令她心跳一滞——

「哇现在简历都给得这麽完全……言靖,我就知道那身高铁定有一百八!」

尹子望很庆幸自己还趴在桌上,藏住了她神色摇摆不定。

留美GS专业、和她待过同一所大学、言靖……

原来他还赖在她心上不走。

十四年,真是久违。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竟然就能让她心脏躁动繁乱。

这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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