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水兜头泼洒出来，在天上短暂停留片刻，各自划出美丽的轨迹後便不敌地心引力，争先恐後的坠落在对面清俊的男子脸上、身上，一时间竟无处乾净。
「你这混蛋！」
娇滴滴的声音与玻璃门被开启的门铃声竟不知谁先谁後。路子尧抹脸循着声音看去，竟只见女孩奔离的侧影。这才发现咖啡厅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他身上，窃窃私语，里外将他嘲笑个遍儿。他又抹了抹脸上的水，叹了口气之後，竟然在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
相对安静的室内，只有电风扇转动的风扇声，以及冰箱压缩机运转的机械声，青年专注在电脑前的目光中看不出有甚麽感觉，只是点着笔电的滑鼠在最後的段落往下滑动了几分，「没了？」
方洛蝉目光紧盯着程鹬，他第一次说要看她的文，不知怎地，不说话的样子就让她紧张：「就先写这样而已，怎麽样，觉得如何？」
「唔……」
「你就说嘛，说嘛，没关系，我不会玻璃心的。」
方洛蝉急匆匆表明的样子让他露出了半个浅笑，目光终於投向她：「其实我不是很懂……」他指着上头一个段落：「这个被泼水的地方，为什麽要用那麽多形容？」
「啊？」
「就是－－短暂的停留、美丽的轨迹、争先恐後的坠落－－我想，如果只是人眼，应该没办法看得那麽清楚吧？泼水的瞬间，男的躲不开，兜头就一身湿了？」
程鹬的问句很平淡，可偏偏方洛蝉有点接不住，那段她可花了不少时间写啊：「呃，可是，就是刻意要描写他被泼湿啊。」
「那直接说他躲不开被泼湿，会不一样吗？」
「不，不是，删掉的话我字数就不够了……」
「你有字数限制？」
方洛蝉更是不自在起来：「是没有硬性规定啦，可是一般一章两千多字……删掉就，很短啊，而且这样直接写男的被泼湿不会很怪吗？」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结果程鹬竟然点了点头：「唔，要说起来，我也觉得有点怪。」
「是吧！」
但他依然指着那段：「这女孩的动作也挺快的，泼水之後，到冲出门外看起来一瞬间而已，她的速度是有多快？竟然一个抹脸的瞬间就瞬移到门外了？」
等、等等，这是在吐嘈吧？是吐嘈吧？
可一时间方洛蝉竟不知能如何反驳，她瘪下嘴：「……就，就形容嘛。」
为什麽要抠我动作，抠动作就算了，还波澜不惊－－可恶，坏蛋！
心里如何腹诽程鹬当然不知道，可是表情已经让对方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这样，我不是要说你不好。」
「你明明在吐嘈我！」
被拍掉手也不恼，衔着轻浅的笑容，他把电脑摆回她的脚上，而且坐近了些：「我平时也不看这些，也不清楚写怎麽样算好，读起来是顺，但就觉得有些怪，唔，也许是我想多了，会读这类小说的读者可能会比较喜欢这样的描述方式吧？」
其实程鹬愿意的话，很会讲话的。温缓的解释下来，有意无意地就帮她搭好了台阶，只要顺势下来就好了。方洛蝉闹不起来了，虽然依旧有点别扭，可没那麽不舒服了。她把那整段标注起来：「好嘛，我再想想怎麽改。」
他的体温辐射过来，伸手搭在她肩上：「不生气了？」
气音让她耳朵有点痒，都搞不清楚他是在撩她还是想讲正经的：「我哪有那麽容易生气，明明就是你先吐嘈的。」
「确实有点奇怪啊。」
他轻声的言语里带着笑，如同表情一样，让她气不过双手并用像拍面团一样压得他嘴唇揪了起来：「坏蛋！」
她早知道他不会恼，却没料到被一双手环腰搂抱，温热贴了上来：「为了别的男人恼我？嗯？」
压低的声线，抬高的尾音，走错棚似的霸总上身，却让她几乎有点手足无措，回话都弱了下来：「哪，哪来别的男人？」
他眼神意有所指的望了电脑：「那不是？」
「那不是，当然不是！」方洛蝉抗议，害羞都忘了：「路子尧是郁思凡的！」
「唔，百家姓里有郁？」
让人腰软的霸道总裁一秒下线，只剩抠细节书呆，方洛蝉气得从他怀里钻出来：「有啦，我查给你看！」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向萤幕：「百家姓一百八十一位？这样的罕姓现在还会有吗？」
……难不成写个文还要先人口普查吗？哥，求放过。
方洛蝉欲哭无泪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啊！有啦，有郁可唯啊！唱歌很好听那个。」
程鹬也恍然大悟似的，然而还是伸手打字找出了相关简介，这才点头：「原来本就这个姓？我一直以为那是艺名而已。」
……果然不能小看一个书呆。
看他认真的考古，方洛蝉忽然有种以後自己的故事要被他吐嘈遍了的感觉：「……好可怕。」
「嗯？」
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叨叨的解释：「其实就是个小说嘛，大家看个娱乐而已，何必像论文一样掐细节？」
「那就要看你怎麽想了。」
第一时间她以为他只是应和，接踵而来的语言并不严厉，却成为她日後写文时的一种态度：「就算是《红楼梦》也改了五次，曹雪芹还写了十几年，我一直记得那句：『满纸荒唐言』还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说起来《红楼梦》在当代大概也只是偏娱乐的奇幻小说，可他还是把半生花在上头，他说在外人看来自己的坚持是傻，但现在看来，你也会觉得他傻吗？」
在电脑前的打字声嘈嘈错错，随着文思将心中的画面写成字句。创造故事的人，如同在迷雾中前行，或者荒野中的拓荒客，要进入主角们的意识，将他们的所思所见描绘出来。宛如手持一只虚拟的画笔的绘手，绘制出来的并不是清晰可见的图面，而是引领着他人想像的章节。
这样的过程是孤独的，即便是跟人讨论了情节，要怎麽表现依然取决於作者一人，说起来，写作本身是个极为私人的创作，所以如果连创造故事的人都不珍而代之，又怎能期待他人重视？
虽然大部分的时间，方洛蝉都说不赢程鹬，可关於创作的见解，她不得不承认程鹬的话有道理。
当初给他看的那本是个原先个欢喜冤家的故事：男女主各自心有所属，却迫於父母压力必须跟相亲对象见面，当天男主就用各式语言惹女主生气，破坏相亲，也让他妈以後不好在介绍其他人给他认识。也好回去跟爸妈交代。相亲如愿被他搞砸了，可後来女主竟然成为他的同事。两人不得不一起解决工作上的事情，在过程中互相产生了感觉，最後走到了一起。
可跟程鹬聊过之後，方洛蝉大纲越改越不满意，原先男主是建筑师，工作的部分她只想春秋笔法模糊带过，可忍不住去查了几篇介绍建筑技术的文章之後，方洛蝉果断把男主的身分改掉，太难了，不玩了，不玩这个。
内容调整了许久，才终於决定要把男女主设定成学生。虽然前头的内容需要大幅修改，但写大学生活，她是游刃有余的，特别是编进了一些曾经发生在周遭的小故事或者听说的八卦，除了让故事显得真实之外，更在连载的时候收获了不少好评及共鸣的留言。
整体而言，那个故事对她而言是一个品质的小跃进。
甚至还有读者好评，建议她可以拿去投稿，或者考虑跟网站签约。
一直以来方洛蝉都在大流量的网站连载自己的文章，好处是曝光的机会多，然而坏处也是曝光的机会。那些是属於签约作者的，像她这样的奈米级用户的文章只能跟着众多的文手浮沉在底下捡一些游离的读者跟收藏量。除了长粉速度慢，也没有收入，只能用爱发电。
不是没试过自我推荐签约，然而投了几次编辑的回复总是千篇一律：「亲的文章还未达签约标准，请继续努力。」
请问要怎麽努力？努力的点在哪里啊亲？
她试着回信问编辑签约的标准，结果大部分是石沉大海，好一点还得到一句：「亲可以参考看看网站主流的文章类型喔。」
有说跟没说其实也没差多少。为此她也找了网站的讨论区，里头确实有些类似的主题，也有些跟她有类似困扰的人，除了讨论自己签了几次才签到，也有些攻略教如何找容易签约的频道。
基本上就是看哪些频道的文章类型少，分母小，自然机会就大了－－合理－－可仔细再看几眼，发现那些频道的类型文她自己根本不写。
比方百合、同人。
同人区还有着作权问题，最好挑一些作者死亡超过５０年的文，比方《飘》、《三国演义》、《理性与感性》……甚麽大热门的古装剧、电视剧、动画改通通不能收费，要写不是不行，继续用爱发电吧。
百合的话，她自己不看，自然也不写。
也做不出甚麽先签约再转组这种感觉就很糟糕的事情。
总之在讨论区绕了几圈，只能灰溜溜回到大热门的频道继续当用爱发电的小奈米。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方洛蝉也不会去跟读者抱怨。只是这次竟然有读者主动为她考虑到投稿的事情，说起来也不是不高兴的。
作者回复：「谢谢，完稿之後我会试试看申签的。」
她矜持的回覆没几天，那位读者竟然又在下头回她了：「大大要是完稿了才申签，基本上就是不会过了。而且大大这篇才十万多，你有看过网站的其他类型文都是大概十万字才入VIP吗？我觉得大大这篇还是考虑外面投稿比较有机会吧。」
方洛蝉的玻璃心又被耿直的读者给击碎了一地。
作者回复：「你好清楚喔，谢谢。」
读者回应：「这不是常识吗？大大还是做点功课吧。」
－－别叫我大大了，感觉你在讽刺我。
彷佛顺着网路线被敲了一记铁拳，都不知该去哪里找玻璃心碎片了，那天方洛蝉默默吞下心头血，含泪跟读者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