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月中旬,我们迎来了长达两个多月的暑假。
这是我在北方的第一个夏季,气候委实比我想像更要凉爽得多。过去我们总爱戏称家乡小镇为「火山口」。每当热浪来临时,老爸总得拨出大半时间带我浸泡在家附近的湖水中,好退却满至脑门的暑气。
你会说消暑总有更有效的办法。我也明白这道理,但我总无法从老妈那儿取得信任。她总认为「去图书馆学习」或「到公立美术馆绕绕」,只是臭小孩不成气候的假把戏。就像我老是诓骗她藏於床底下的零食是节庆娃娃的坏主意一样,无比低阶又愚蠢的藉口。
在凉爽假期的前半个月,伯纳德时常找我踢球。通常我们不备有太具体的计画,只偶尔骑着车在附近的商店晃晃,拿零钱换点冰棒或者汽水之类的——直到他黏人小表弟汤米出现,才总算打破这惬意的平衡。
毫不夸张的说,汤米是个超罗唆的七岁男孩。我们怀疑他身上长了七只嘴,才能成天没有逗号的说个没完。每个夏天,他都会来伯纳德家避暑。伯纳德形容这是他们家的年度大灾难。他那与世无争的温柔妈妈似乎也挺怕这个小不点,总叫他出门时必定带上他「能言善道的可爱表弟」,教他学习踢球或去公园走走之类的。随便都好。她微笑强调:反正记得带他出门。
所以扣除掉安抚小汤米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通常会在彼此的家寻点简单消遣。譬如在庭院做单调的踢接练习,组建我们新买的模型,或者透过笔电与其他人视讯联络——感谢我们生在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即便相隔遥远也能在几秒内连线。又或者几十分钟。以利亚那儿的网路时常不大稳定。
大学当然不至於比中学更早开始新的学期。只是为了办理入学手续,他们必须提早住进宿舍。重启一段新生活肯定不是件易事,所以我们都无比想念对方。杰夫时常抱怨他多管闲事的新室友用词何等不谨慎;南森则祈祷上天能带领他在附近公园遇见超过12岁的足球爱好者;以利亚倒是过得挺滋润,好不容易连上线的他表示新学校的义式料理还算不赖,只要好吃好睡,其他都不构成问题。
说起饮食,现在珍妮佛的手艺可说是愈发精进了。无论是园艺或者厨艺等方面,皆有极大幅度的进步。我想,这与她付诸的努力息息相关。近期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家,只偶尔才出门。即便出门也只一小会儿,我怀疑她原先就不必频繁出入公司......也许我该找个机会问问她。
但目前可以确知的是,珍妮佛对於学习新事物的热忱实在令人钦佩。除了早晚维护我们栽种的几株绿植以外,这阵子她的最大爱好,便是研究新食谱,甚至偶尔能琢磨出有趣的新变化。作为她最棒的搭档及食客,我也会特意在开饭前半个钟头前往厨房,与她讨论餐点的新口味。最近我们还有个有趣的新尝试:经营她的新社群帐号!
成立社群帐号最初是伯纳德的点子。在某天嚐过珍妮佛的创意料理後,他强烈建议我们能经营她的新社群专页,将她的餐饮或者园艺作品放到上头、整理成色香味俱全的照片集。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好的建议,跟同好交流是非常不错的消遣方法,还能顺道记录厨艺增进的心路历程。各方面都再好不过。珍妮佛自个也很满意这个提议,专页建立至今她每天都会刊登新动态,并於夜间逻辑严谨的回覆网友提出的所有疑问!真高兴她能为自己找点新乐子,我们也有更多共通话题可以交流。
好吧说到这儿,我猜你们或许会问:所以呢?前阵子我不总是强调该与欧罗巴斯展开一场会谈,现在为何又对此只字不提?——好的,说来有些难以启齿。简单来说,就是很不幸的: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事情得由那场古怪梦境开始谈起。
联赛结束当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按理说,做梦是相当耗损体力的作为,赛後疲惫的身心也应当不足以供给我做梦的条件。但不知为何,我的意识依然无视於这些先行条件,执意将我带往了数日前那座弥漫古怪气息的足球场。
那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铺设於足底下的草皮殷红湿润,呼息间也同样带有记忆中不顺畅的黏腻感。然而不同於上次的是,来自观众席的审视目光没了,手捧腥红肉块的牛人也不知所踪,唯独留下我站在广袤球场正中央,不见周遭半只人影。
我的耳里的嗡嗡声密集鼓噪着,频繁高分贝无疑令人心生焦虑,却彷佛呼应谁的叫唤似的,我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艳红的天色依然刺目。它无谓於白天与黑夜的分界,就像是一张扬洒了谁的鲜血的画布,意图灼烧仰观者的眼。
黑色太阳又比先前更大了一轮,黝不见底的深处搅动着令人畏惧不安的元素,缓慢而吃力地转绕着。又突然间,耳鸣停止了,我後头传来刷地一个俐落声响。那声音不大,却极为明晰......或许是它太叫我熟悉了,在近期未曾间断的训练中,我们无时不刻都争取这美好的一瞬间——听,且瞧那刷的一声、皮球进网!这无疑是最能抚慰我们的美好乐音。
於是我赶紧收起目光,打算转身、望向背後的金属球门。不知为何,以及为谁,此刻我心底隐约抱有期盼。可当我一转身,不见预料中的球门,甚至原先的赭红草皮也没了。一道源自天际的水帘幕高悬在不远处倾盆倒下,如一张更绵密能罗住万物的巨网,瞬间将我细密包裹在清冷水气之中。
我惊觉自己就站在一座崎峭石崖上,足底冰凉,皮肤能感受水花的点点波溅。而後,我的锁骨倏地一冷、脖颈一重,一条挂着红石的项链系於我的胸前。我能感受压在我胸膛沉甸甸的重量,以及隔着衣料传来的绵长热度。这使我的心跳骤快,期盼感又明显起来。
我很清楚是谁系上了它,於是迫不及待的转头。谁晓得,这会儿场景又变了。陈列於我眼前是一座伸展枯瘦枝枒的黑色森林,它阴暗鬼祟且一望无际。而位於森林最深处,是那本该与我相距不远於十公尺,此刻却遥远的叫我看不清脸容的......欧罗巴斯。
欧罗巴斯静静望着我。一身黑衣又站姿挺拔,看上去竟与那些笔直的奇异树种一般无二,彷佛随时将融入背景化了去。但奇特的是,虽说我们相距遥远、天色昏暗,我却能察觉他嘴边那若有似无的笑。
事实上,这也是起初我所熟知他的模样。看着这副从容表情,你将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烦心事,彷佛所有困境都仅是无知庸人自缚的茧——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渐少显现这副模样了。
无论如何,终於见到期盼之人,我的焦虑感顿时散霁无踪,怀抱欣喜之情,我毫不犹豫迈开双腿奔向他。我的脸上洋溢笑意,心情从未如此快活,枝叶打身的轻微痛感全被我忽视了,满心只顾着朝他迈进。
因为在此一时刻,我十分清楚,我的整座视野乃至於脑海任何一隅,就只装载着他。
然而,事情必不那样简单。无论我跑多久、多远,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半点没缩短。欧罗巴斯依旧伫立在那我看不清的远方。他沉默地望向我,静静笑着。不管是嘴角扬起的高度,甚或双眼弯曲的弧线,都没有丝毫变化。彷佛——他早已披裹上了粗糙木皮、真变作了一棵树。
察觉其间的不对劲,我也渐渐放慢了步伐,心里不禁疑惑:究竟是我未曾前进,还是欧罗巴斯也以同样的速率,正离我远去?
思至此,我的心头涌上一阵灭顶似的恐慌。我知道自己必须即刻呼唤他、确实的叫住他,至少告诉他我揣摩多时的真实想法,否则我将永远错失说清一切的机会。
然而,就当我後知後觉地打算张嘴吐出词句时,才赫然惊觉,自己早已失了声。
随後画面一暗,当被黑暗彻底笼罩时,我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说:「你想说话吗?——如果你之前不打算说,往後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