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凌晨，他总算在门口等到自家艺人，她喝得很醉，衣衫略不整，但脸上满是笑容，大概是从谁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吧，他刚伸手要去扶她，便闻见她身上浓厚的酒气，他微微皱了眉，然後收回手：「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开车。」
「为什麽没先把车开过来？还要我等？」女艺人醉醺醺地质问一句。
他懒得理她，迳自走过马路到对面开车，等女艺人上车後直接载她回公司的宿舍。
女艺人说了一通醉话，很快在车上睡死，他开着车到宿舍门口，没打算叫醒她，熟练地把人扛到楼上，用她包包里的钥匙开了门，把人直接丢到床上去。
做完这一连串繁琐的工作，天边也泛起微光，他靠着车子在楼下抽了根菸。
清晨的空气带着冷冽，激得昨晚的记忆愈发清晰，他捻熄菸头，回到驾驶座，鬼使神差地在导航输入她昨晚说的那串地址。
是一间名声不太好的公司，怪不得他觉得地址耳熟，那条路上多的是恶名昭彰的娱乐公司。
一整天，他的思绪都围绕着『她为什麽会在那里？』打转，到最後还是忍不住，在公司处理公事的空档，上网打下了那间公司的名字。
网页做得简陋，一排排是他们旗下女艺人的名字和照片，就像陈列商品似的，他很快在第三页最下面找到她，点进去便是她这一年的作品，说是作品，其实就是几本清凉写真，他皱紧眉头，点了关闭。
这公司就是他想的那种公司，而挂名在里头的她，大概就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压下胸口的些微不适，把页面彻底关掉。
这件事本该就这样被他抛在脑後，只是当他再度在饭店遇见她时，如止水的心湖就像小石子落入其中，无声却搅得涟漪轻泛。
他刚将艺人送进包厢，下一秒她就推门而出，手里拿着电话，大步经过他身旁，边往外去边低声道：「医生、医生，等等⋯⋯我在筹钱，就用你说的那个新的疗法跟药好吗？我在筹钱了，这两天就会去缴钱，拜托你⋯⋯」
她彷佛一夜未眠又饮太多酒的嗓音，显得格外无力而嘶哑，令他不自觉跟着她走了几步，她的脚步很快，走到门边时，声音已经带上微乎其微的鼻音，让他的胸口微窒。
「我知道我妈妈等不了太久，拜托，先帮她用药好吗？我会付钱的⋯⋯」
他晓得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不好，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站在门的另一侧转角，低着头细细听那少女捧着电话卑微地乞求，无声地抹泪。
几分後，她讲完电话，擦乾眼泪回了包厢，而他走出门外，低着头点了根菸。
这种事他看得很多，总是有这样那样，不得已的苦衷。
可少女那年在片场一次又一次摔入冷水中仍咬牙忍着的侧脸，和她刚刚疲倦不堪，却又强忍泪水的脸庞，逐渐重合，让他有些恍惚。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云烟袅袅而上，模糊了他的面容。
＊
日子将近年底，事情是一刻都不得闲，公司有意要提拔他，他便也开始接触相关的外务，上午他被叫去观摩遴选，中午开了个会，下午还要陪着女艺人试镜新戏。
「怎麽，你一个小小助理现在是比我还忙了？我的电话不用接了？」女艺人口气带着酸意。
只是他还在跟厂商讲电话，根本没空搭理她，只伸手指向会议室，示意她赶紧进去试镜，女艺人气得跺脚，乾脆眼不见为净，扭头进去了。
聒噪的声音来源消失了，他松开紧皱的眉，边走到走廊另一侧，靠近茶水室的地方，边降低声音谈话，等事情商议好後，他在原地站了站，正要打电话给其他人处理别的事时，远远两个女声传来，大概是要到茶水室的工作人员。
「不是说导演已经看好女配角了吗？就上午来试镜的那个女生啊，为什麽还继续试呢？」
「你说宋晓萱吗？」
「对啊，我觉得她不错啊。」
「我也觉得她好，可是投资方不要，导演想定她也不行。」
「啊？投资方为什麽不要啊？」
「因为啊⋯⋯」那人的音量降低了些，几乎要被饮水机的声音给盖过：「听说她下海陪酒，名声不是很好，投资方说会影响作品所以绝对不能用她。」
「什麽？真的假的？那为什麽还让她来试镜？」
「导演说她没有做那种事，坚持让她试镜⋯⋯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唉，可惜了，我觉得她表现很好呢。」
两人说着出了茶水室，谈话声渐渐变远。
悬在手机上的指尖迟迟没有落下，他盯着窗外的艳阳被一片乌云盖过，视线有些放空，忽然间忘了自己刚刚到底要做什麽，手指在徘徊了一下後，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喂？阿澈？怎麽了？」
「⋯⋯师父，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经常去片场看跑龙套的事吗？」
「记得啊，怎麽？」
「我们不是想签一个清云的女学生吗？」
「啊？有吗？我不记得了。」
师父的话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张了张嘴，最终改口道：「算了，没事。」
「什麽没事？讲话没头没脑的⋯⋯对了，你有空过来一趟，我们很久没吃饭了。」
「知道了。」他挂断电话，走回会议室外坐着。
试镜结束得比想像中快，门一开，他看见制片一脸高兴地和女艺人说话，女艺人脸上的喜色怎麽也掩不住，两人交谈着往外走，他站起身，本想落後一步跟在他们身後，却看见走在最後头的导演沉着脸，抿着嘴角不知道在想什麽。
眼见制片和女艺人越走越远，他慢下脚步，开口问：「郁导，我们家艺人表现得还好吗？」
导演抬眼看了他，似是对他这个人有点印象，还算客气地回：「试镜结果两天後会通知。」
「⋯⋯是这样，我的朋友，宋小姐早上也有来试镜，她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我们家艺人我了解，她比较没办法驾驭这类型的角色，还是您能透个底给我，如果有好消息我也可以提前告知我朋友。」
「宋晓萱是你朋友啊⋯⋯」导演惊讶地喃喃一句，随後又垂下眼角，语气沉重地道：「帮我跟她说声抱歉，试镜的时候我大概给了她太多希望，她很好，但是投资方有其他考量⋯⋯」
说完，导演叹了一口气，他忍不住追问道：「其他考量？我以为她应该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
「是啊，我也认为她最合适。」好像说中导演的心坎，引得导演又多说了几句：「都是名声所累，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我的老友也跟我说了很多她在学校的状况，她是个好苗子，却为钱所苦，在泥沼里挣扎，我真怕哪天她就真的陷进去出不来了⋯⋯你好好开导她，告诉她虽然这次我没有帮到她，但下次我一定能给她机会。」
「原来是这样⋯⋯我会告诉她的，谢谢郁导。」他微微颔首。
结束了谈话，他快步跟上已经要走不见的女艺人，在她一贯的冷嘲热讽下，载她回到公司。
两天後，试镜结果出来，被选上的是星娱的女艺人，他手中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过了几天，他寻机请了一下午的假，开车到育德路上。
那是一间老旧又狭小的公司，门口玻璃上贴满了诚徵模特儿和素人的广告，上头耸动地写着一小时有多少高薪的标题，也不知这些标题骗了多少女学生，他看一眼便转开视线。
走进门内，接待处是一个身材圆润的女人，大厅还三三两两站着几个浑身刺青的壮汉，应该是类似保全的人，他面色不改，在女人迎上来时递上自己崭新的名片。
不大不小的新职位，但上头的星采娱乐四字就像镀了一层金，那女人接过後，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让他在沙发区稍坐，她则回位置上拨通内线。
没过多久，一个尖脸的矮小男子走下楼，客气地与他交换名片，然後好整以暇地坐下，边拿出口袋里的菸抽起来，边问他有什麽事，是不是想跳槽到这里。
刺鼻的菸味令他不自觉皱起眉，他告诉那男子，星娱看中他们旗下的艺人，有意谈合作，请他拟个一次性合约，并提个合理的价钱。
闻言，男子挑高眉，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真实性，然後咬着菸笑道：「老板，想玩哪一位直接告诉我吧，不用这麽麻烦，我们这里保密做得很好。」
就这麽一句话把他想好的、剩下的话都哽在喉头，男子拿出本子开始细数行情，他僵坐在那里好半天，最後才出声打断他的话：「⋯⋯我真的是来谈合作的。」
「谈合作？谁信呢，有资源不给自家艺人还找到这里来，当我这里是马戏团想耍我呢？」男子的口气变得有点差。
对方说得有理，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眼看男子就要起身招呼在大厅的那几个保全，他只好直接道：「好吧，那你们艺人的解约金怎麽算？」
男子笑了，他重新坐回沙发，拿开嘴里的菸，轻浮地吐了一口烟：「我们这里不叫解约金。」
「⋯⋯不然叫什麽？」他勉强开口问。
「这里。」男子咧开一口黄牙，笑着说：「要叫赎身钱啊。」
这话让他顿时不自在起来，想辩解些什麽，却又不想再浪费时间：「那到底怎麽算？」
男子笑容更深了：「你要赎谁？」
他垂下眼帘，轻轻吐出几个字：「⋯⋯宋晓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