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等到他。
顾怀之买了六寸的生日蛋糕，在周奂的公寓里待了一整晚，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凌晨两点的时候，她把蛋糕收进冰箱，简单地冲过澡之後又坐在房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外头那扇每回开启时总会吱嗄作响的铁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後来她困得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隔天的十一点多，屋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周奂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敢离开，怕走了就错过他，午餐和晚餐都是吃他冰箱里的冷冻食品。
一整天下来，她打了十几通电话给他，每一次回覆的都是冰冷的机械式答录声。
她不知道周奂会去哪，不知道在这个对他而言最灰暗的日子里，他一个人会去什麽地方，是不是有可能伤害自己，是不是回来之後又变了一个人？
这些她全部都不知道，只能继续留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周奂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会让她等不到他的。
他不会让她哭的。
不会的。
……
当时针走过午夜的那条界线，将所有日历上的期日都翻了一页，站在门外的男人才终於将手里那把钥匙插入锁孔，捣鼓了一阵子才终於把锁转开。
开门之後，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意料之外的光亮。
周奂眯着眼，视线里全是模糊的浑沌，光线刺得已经习惯黑暗的瞳孔难受，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用力晃了晃脑，再睁眼，眼前还是一片令人生恶的光明。
他忍着胸腔中剧烈翻滚搅动着的恶心感，走入屋内，反手把门带上，力道却没有拿捏好，碰撞出了一声铿锵。
巨大的声响震得他头痛欲裂，耳鸣目眩，一阵反胃。
脱了鞋，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把鞋整齐地摆回鞋柜上，而是把钥匙随手往柜上一摆，踏着摇晃虚浮的步伐往客厅走去。
他看见了，进门之後他就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坐在沙发上靠着椅背睡着的女人。
这个时间点，这个深夜的时分，他家怎麽会有女人？
男人拖着昏沉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往沙发走去，却抵达的前一刻却意外撞上了桌角，周奂狼狈地跌落在沙发上头，腰侧甚至意外撞上了失了棉絮的把手，钝痛瞬间自脊髓深处蔓延四肢，痛得他闷吭出声，面目狰狞。
意外睡着的顾怀之被这一连串喧扰的声响吵醒，一睁开眼，就见周奂倒坐在她身边，她释然地松了口气，才想上前抱抱他，一阵浓厚难闻的酒味窜入鼻间，呛得她皱眉。
他喝酒了。
意识到这个讯息，她一怔，原先还有些困意的眸刷上一层讶异。
周奂一向不喝酒的，怎麽会……
眉心迅速泛出担忧的摺痕，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上了因醉然而泛热的脸庞。
「周奂？」
疼痛慢慢淡去的时候，那声轻柔的叫唤恰巧荡入耳里，周奂睁开眼，眼前出现了一张脸蛋，视线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
然後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很久以後，他终於认出她了。
「顾怀之……」
那不晓得被多少酒精浸染过的嗓子已经乾涸如寻不见一片绿洲的大漠，从里头滚出的声音彷佛冰河里被磨砺了几千年的碎石，粗糙且嘶哑，破碎难辨。
男人幽邃的眸如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眶泛着骇人的腥红，眼下的阴影既深且沉，原先就清瘦的脸似乎又凹陷了些，颊骨的棱线变得过分清晰，唇周及下颔布着胡渣，颓丧却又挟着几分狰狞的模样，光是看一眼都令人怵畏。
「是我，是我。」顾怀之努力撑着笑容，整个手心都覆上了他的脸，心脏却像是被人狠狠拧在手里似的，痛得难以喘息。
他怎麽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过去每一年的这天，他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吗？
如暗潮般汹涌而来的心疼几乎快要漫出眼眶，她反覆地把泪意压回喉里，口腔被泪水浸成了一片咸海。
好不容易咽下了哽咽，才想开口时，他却忽然又说话了。
「顾怀之……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吗？」
她颤着唇，努力勾起唇角想要给他一个带着笑容的回答，嘶哑又自乾涩的唇里滚出。
「今天……是我杀了那个人的日子……」
「我杀过人的，你知道吗？」
「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每一天都想着要杀掉他，每一天都这麽想着……」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终於杀了他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整片眼眸里都是空洞，照不进半点光芒，也看不见任何希望。
没有希望。
他的世界没有希望。
那片边塞疆外的冰冷月色又回来了，那场极尽苍茫而无处躲藏的大雪又回来了，那些好不容易她以为赶走了一些的冰冷和孤寂又回来了。
全都回来了。
她的出现彷佛不存在一般，她带给他的温热彷佛只是一刹那的虚幻，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假象。
「我杀过人啊……我杀过人的……我在我生日那天杀人了……」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他笑了。
笑得如此渺茫，笑得如此苍凉，笑得彷佛天上人间都没有他的归处。
他没有归处。
来自地狱的人注定无法在人间找到归处的。
他原本也以为顾怀之就是他的希望了，可是当日子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他忘不了那场持续了十七年的梦魇，忘不了那些支离破碎着刺入血液的哭喊，忘不了那些粗暴狠戾的场景，忘不了那个血色泼洒成满目疮痍的夜晚。
无论是清醒还是喝醉的时候，他都只能这样站在梦的路口，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挥刀而下，看着当时的自己眼神如同那人一样的阴戾，看着那些自他身体里涌溅而出的腥血把曾经的自己染成一片腥红。
他好不了的。
被血腥浸染过的双手，被恶梦纠缠着的心，永远好不了的。
所以不要再给他温暖了，不要再给他爱了，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
他配不上她的好，配不上她的温柔，配不上她的纯白，配不上她一切的一切。
他配不上她。
「顾怀之，你不要爱我了。」
「不要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