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霜的问句回荡在紧张的气氛里,她自觉宛若受刑人,静待判决。
忽地,一声轻笑,似嘲讽似感叹似不甘,极其突兀从洛雪口中传出,洛霜一望去,却看见洛雪早已敛去不久前的怒意,俏丽的脸庞浮现的是几分释然的笑意。
洛霜呆望她的笑,满是疑惑,只听洛雪缓声开口:「四妹妹一定会问故事里的三小姐,为什麽不早点把真相告诉她们?为什麽这麽多年要一个人承受这些?」
听见洛雪的话,洛萦和洛光亦从震惊中回神看向洛霜,回忆乍现,十岁那年洛霜重病时决然冷漠的模样与眼前脆弱旁徨的她陡然重叠,无论是当时或现在,这都是她心中难以解开的结和痛苦。
从九岁开始,四人相依相伴成长至今,可以说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但朝夕相处间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洛霜似有若无的疏离和防护,她们不傻,有所觉,但以为是性情使然,却没想到真相原来是这样子—她与她们,根本没有血缘之亲!
同样的想法心有灵犀出现在洛萦、洛光和洛雪脑海中—可是,那又如何?
「就算你不是洛家的女儿,你还是你,还是我最重要的姐妹,世上独一无二,世人无可取代。」洛光心灵澄净,说话不爱拐弯抹角,什麽遥远边城的故事,她不管,什麽意有所指的三小姐,她不管,洛霜就是洛霜,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小霜,是无数夜晚都会说故事给自己的洛霜。
「如果故事里的四人真的那麽在乎所谓的血缘,根本不是同一位娘生的她们怎麽能成为姐妹?」洛萦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带着与她琴音相同的开阔和豁达,不为世俗所限,不拘泥,心如明镜。
「若你早点告诉我们,我们定会在这一切伤害到你之前把你护在身後,或者陪着你,你应该......更相信我们。......你总是这样,把事情都藏在心里,真的气死人了。」洛雪双目闪着自信和飞扬,说是气,却全无怒意,只有满满的无奈。她语出如锋,斩断的是洛霜的不信任和忧心。
看着双眼纯粹的洛光、笑得温柔的洛萦和表情坚韧的洛雪,洛霜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真是......」半晌,她扬起一抹温暖如阳的释然笑意。
多年的心结和畏惧曾经是一座不可攀越的大山,但终於有一天你下定决心攀登它,待登顶之後回头望去,方知是过去的自己心太小。山依然是那座山,一直都在那里,过去依然不会改变,永远无法逆流,可待攀过山峰之後,可待接受过往以後,忽然发现一切不过如此而已。
没有山真的有凌云之高,没有过去真的有束缚之能,登山始知山小,挥别过往始知天大之大,皆是容人之处。
将洛霜释然的笑意收入眼底,洛萦、洛光和洛雪心中都彷佛有一块积压多年的石头彻底湮灭澄灰,她们想-从此以後,那些在时光里偶然流露的寂寞和防备,都不会再有了吧?
「以後不准有事情瞒着我们!」洛雪瞪一眼洛霜,气势如虹说道,忽地灵光一闪,面色古怪地向洛霜确认道:「除了此事之外,你没别的事情瞒着我们吧?」
气氛陷入一瞬间的沉默,洛霜迟疑地看着洛雪,又望一眼洛萦和洛光,轻声又心虚地道:「也许有吧?」
「还有?!」洛雪瞪大眼,忍不住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向洛萦和洛光说道:「你们听听,她说还有!」
洛光和洛萦被洛雪的反应逗得相视一笑-真是太可爱了......
「别激动,会有人听见声音来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洛霜心中一动,不知想起什麽声音渐低,洛萦和洛光坐在洛霜身侧,清楚看见她的双颊突兀地染上一层绯红。
洛萦心中一动,忽地道:「太子对你可好?」
闻言,洛霜带着微微讶异望向洛萦,轻轻点头,只觉洛萦如有读心之能一般,自己方才想起周天恩之事,她便开口问,一时心中微颤,双颊更红。
这次连坐在正对面的洛雪都察觉到洛霜的异样,她的表情令洛雪灵光一闪,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霜姊喜欢上他了?」
在场没有人比最早接触的洛雪更清楚此刻洛霜脸上特有的情窦初开般的娇羞,只一眼,她便能确信自己的推论,她又是讶异,又是欣喜。洛雪心中一直冀望着姊妹们都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最好如自己与傅林一般两情相悦,但缘分之事,实是难言,四人已到十六岁的成婚之龄,可除自己以外,身居闺中的姊妹们别说遇到两情相悦的心仪之人,风铃城中,根本没有少年入她们的眼,而洛霜在三个多月前更被天外飞来的一纸诏书送入皇宫,嫁给心思莫测的皇子。
洛雪和周天恩虽没见过几次,但因为傅林曾告诉自己,周天恩曾威胁过傅林要将洛雪的名字写在赐婚圣旨上,但同一日,洛霜的赐婚圣旨便到洛府,事後她和傅林讨论此事,傅林只说不知道。
这样的周天恩令洛雪感觉莫测高深和危险,洛霜在那般不情愿的情况下嫁给他,洛雪无法不担忧,却无可奈何。
但洛霜喜欢上他了?
今日之前,即使有再多太子与太子妃恩爱的谣言,洛雪也很难想像洛霜会喜欢上周天恩,可洛霜此刻的表情却彰示着,世上之事凭凡人之力是难以想像的。
「怎麽回事?真的吗?」洛光听见洛雪的话禁不住瞪大眼,等待洛霜的回答。
气氛陷入沉默,有暧昧,有羞涩,洛霜的脸微红,不知为何话题陡然转向这般的方向,令自己避无可避,只能正面回应,她想故作淡定却声若细蚊:「恩。」
其余三人毫不掩饰意外地瞪大双眼,洛光不暇细想便兴奋地道:「怎麽回事?快告诉我们!」
洛霜只觉姊妹们的视线热度太灼人,只好低下头望着茶杯,缓缓开口:「恩......要从哪里说起好,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真的特别讨厌......」
*
周天恩呆站在椒房殿外许久,望着宫中唯一一道以凤翼花纹为饰的殿门,心中无限感慨。
凤饰,唯有皇后能光明正大、毫不忌讳地使用。当年娴贵妃圣宠无双,即将封后,却被天外飞来的指控打入冷宫,似乎永无翻身之日,睽违十年,母妃终於顺利入主此宫。
十年,当真恍然若梦。
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周天恩习惯性微扬嘴角,正要叩响椒房殿的门,手才抬起,忽地一人飞奔而至,周天恩一见那人,缓住手,视线凌厉投向对方,对方来到周天恩身边恭敬地与他说些什麽,令周天恩沉吟一会儿後,微微扬起嘴角,回复道:「不必,好好守着,有事立即汇报。」
「是!」对方领命而去,毫不迟疑地实行周天恩所言。
这次,周天恩沉静下来,随即打开椒房殿的门。
「太子殿下,娘娘已在宫中等您多时。」一名熟悉的宫女步伐如飞来到周天恩面前,面色止不住地欣喜,周天恩认得她,她是这些年伺候母妃的小云,虽然十年来周天恩不能与夏凊相见,但夏凊身边的事情他都了若指掌。
「有劳带路。」周天恩微微一笑,点头向小云示意,对她,他发自内心的敬重和感谢,如果不是小云多年来照顾着母妃,母妃的境遇只会更惨,不因权势、富贵而改变初心的真诚值得他的尊敬和谢意。
小云有些受宠若惊,见周天恩一身杏黄龙袍,上绣四龙飞腾,贵气无双,心中甚是欣慰。周天恩的目光沉稳坚毅,笑起来温和有礼,面容俊秀,身形修长,气质雍容,散着不自觉外溢的贵气,但多年的砥砺却让这由外貌和衣装衬托出的贵气多一分看透世事的稳重,贵而不娇,勘为皇子。
-美人见到这样的大皇子,一定特别开心!
心中欢快,小云的脚步也因期待而更快些,虽对习武的周天恩而言不会有跟不上的问题,但後者心底默默想-能不能别走这般快?虽已决心面对,但事到临头还是希望准备时间多些啊!
周天恩心思飘远,竟在自己不自觉间微微扬起笑容,几个月前的他不会料到自己的心境会有此刻的变化,当时的自己时刻精神紧绷,步步为营,以天下为棋,动静间穷极人力去计算、掌握、了解,谋定後动,先胜而求战,因为自己没有输的机会和资格。
夺皇位,攻云国,将周天思党羽一网打尽,没有一件事情能让自己喘息、玩笑,就连在心底与自己对话也都是无尽的算计,没有人会等自己准备好才行事,自己必须在别人准备好前就站得先机。
但当夏凊离开冷宫那一刻,在背後不断鞭策自己向前的鞭子骤然消失,他可以任性地不想见她,可以稍缓稍待,可以害怕不想面对,也不会有人具性命之忧,也不再有不得不为的无可奈何。
说到底,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只是一名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儿子罢了,这些日子以来撒的娇也已经足够,从此以後,他还是母妃的後盾,无论未来还会有多少风雨,他都会替她遮风挡雨,再不像十年之前,他弱小无力,什麽都做不了。
心念底定,周天恩目光澄澈,心湖宁静不起波纹,他感觉到自己藏在外襟里的信件,可再不觉得此信沉重,踏入椒房殿内的步伐坚定且毫不迟疑,而几乎是立刻他听见梦里辗转之间不知回荡过几次的轻唤:「恩儿。」
「母妃,孩儿来晚了。」周天恩冷静而自然地向夏凊行礼问安,说的似是今日的晚,又似说的是这月数请不来的「晚」,夏凊望着说话语带双关的儿子,微微一笑:「不晚,到了就好,不必介怀。坐吧!」
母子连心,夏凊知道为何周天恩一直躲着自己,她回以同样的双关「不必介怀」。
两人默契对视,一旁的小云全没领略,只见周天恩忽地露出少年特有的乾净笑容,随後自然地坐到夏凊身侧,望着一桌子的菜肴,视线触及某样杏色之物时微微皱眉,对一旁的小云说道:「怎麽有核桃?母妃不吃这个。」他清楚记得夏凊对核桃过敏,只要吃一颗脸上便起疹子,不明白伺候多年的小云怎麽会不知道此事,声音带着些许质问和凌厉。
小云一时被周天恩气势所慑,忘了回应,而夏凊抢过话回道:「别错怪小云,是我想着你幼时最爱吃核桃特意让小云准备的,并不打算吃。」
闻言周天恩却微微一楞,不确定地问:「我喜欢吃核桃?」他确实没有印象自己喜欢吃核桃,在江湖沦落的时候有得吃就行,根本没有选择喜欢或不喜欢的权利。
「是阿,小时候你最爱吃核桃,不过幼时口味和长大口味会变亦是平常,母妃却不知你如今的口味。」夏凊微感落寞,轻叹一口气-周天恩的过往,她这做母亲的错过太多,连他喜欢吃什麽也不知道。
「虽然不记得我喜欢吃核桃,但母后不吃核桃之事我却记得清楚。」查觉到夏凊的心情,周天恩笑着宽慰道,这话轻轻,如一根羽毛轻挠过夏凊的心,她一时心头微颤,眼眶微红。
旁观的小云听见此话亦感动得热泪盈眶,鼻子微酸,悄悄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二人。
「吃吧,喜欢吃什麽就跟母后说,以後帮你备着。」周天恩看着夏凊微笑着,就像记忆中娴静清雅的她,点头,开始用膳。
用膳时分,两人极有默契地说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一时气氛倒也颇为和谐。
夏凊忽地问道:「霜儿今日怎麽没有一起过来用膳?」事实上自夏凊出冷宫以来,见洛霜的次数恐怕比周天恩更多些,一位每日过来晨昏定省闲时亦会来泡茶陪自己,一位则是想尽方法用种种理由推托不见。
提及洛霜,今日不假思索的吻瞬间在脑中浮现,周天恩不由呆愣一瞬,落在夏凊眼中自有一番诠释。
「说起来,你们的婚姻是怎麽回事?霜儿是好姑娘。」夏凊知道洛霜非皇亲国戚,更非名门望族,乃风铃城洛家之女,正因为此,周允先前有意为周天恩再纳侧妃,虽被周天恩所拒,但夏凊知道其实真正能打消周允念头的原因是这些日子以来洛霜在宫中的作为,进退有据、情绪内敛、处世成熟,任哪位世家贵女来做太子妃亦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可但凡洛霜搞砸任何玄宁殿之事,一道带着「帮手」的侧妃诏书便将随时飞来。这就是皇宫,所有的情与义等得建筑在「利」字上头。
记得洛霜成婚隔日第一次到凌云殿难以掩饰对此婚约的排斥和无奈,夏凊也不好开口问原因,如今自己儿子在场终於能问个清楚。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别的不说,就凭成婚隔日不顾一切将周天恩的消息带到凌云殿,即便对周天恩心有微词却对自己以礼相待,不因自己身在冷宫而看轻,就足以让夏凊记得一世。
周天恩停下筷被问得一噎,沉默良久,冷静回问:「宫中的婚姻,真情与否重要吗?母后嫁给父皇不也是......圣命难违?」
「啪当」一声,夏凊手一抖,筷子掉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深深地望向自己的儿子,他回望自己的神情似乎看透一切,眼底一片笃定,夏凊心中着墨着周天恩所说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恩儿,知道什麽了?
周天恩将夏凊的动摇收进眼底,轻声叹口气,果断将藏在胸口的信抽出,摆到她眼前。
只见信上寥寥几字写着-夏姊姊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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