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公车走进骑楼下的饮料店。今天的客人比平常还多一倍，全都排在外头等待。我赶忙走进店里，放下书包从墙上的挂钩拉下自己的店服套上。
「沐希！来得正好！快点我人手不够！」店长手忙脚乱的调配着饮料。「洗个手，三大珍奶少糖。」他马上发号司令。
「哦……好。」这还是我做这份工作第一次忙起来，可能是最近天气炎热，冷饮店的商机就增多了。我马上着手开始帮忙，才结束三杯珍奶，又来五杯冰沙。等到终於可以喘口气歇息，我走到店长旁边，决定赶快抓紧时间问下班的事。「店长，我今天可以……提早两个小时下班吗？」平常都从五点做到十点，如果提早两个小时就等於要八点下班。
店长看着我，十分为难。「可是我们今天人手不太够。」
「但是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可以通融一下吗？」我恳求着。「拜托！就今天就好了！」
「跟男朋友出去喔？」
「嘿嘿……今天是我们交往两年的纪念日。求你了！」我低下头，紧闭着眼睛，希望听到跟刚刚不一样的答案。
店长叹口气。「我真拿你们这些年轻人没辙。好吧，那你八点就走吧，我看到那时可能人也开始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店长，充满无限感激。「谢谢店长！太感谢了！」
「你们啊，婚赶快结一结，不要老是搞那些纪念日的。」他笑着说。
「我才十八岁欸！况且……也要凯斯有那个意思啊……」我害臊地表示，感觉脸都红了起来。
「也许他今天就要和你求婚也不一定。」店长耸耸肩，一看见客人出现，连忙离开我笑脸迎人走上前去招呼。
我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都还没存到钱达到目标，怎麽可能会轻易提出？但被店长这麽一说，我却莫名的兴奋了起来。
会不会凯斯突然决定要做些疯狂的事？会不会他其实早就存到一千万？天啊，我实在不该再想下去，我才十八岁，根本还没做好这种准备。不过如果早点结婚也不错，反正我本来就只想嫁给凯斯，然後我们就会像对幸福的夫妻，也许还可以去国外度度蜜月，要去日本吗？然後我们还可以在雪中漫步……
好了够了杨沐希！停止！你看来像个花痴！
於是我更卖力工作，想尽办法要忘掉这些念头。等我一瞧手表，发现已经八点整了。嗯，八点比我想像中还快嘛。才这样一想凯斯就打了电话来，告诉我他在左转巷子口那。所以我再次跟店长道谢後就离开店里。
一走到巷子口，我就看到凯斯向我挥挥手。我向他冲去，兴奋地像个五岁孩子。
「来，书包给我吧。」凯斯贴心地把书包从我肩上拿下，然後往他肩上一抛。
「所以我们要去哪吃？」我牵着他的手，很是期待。
「嗯……」他凑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说。
「真的？」我停下脚步，不敢相信的看着他。那是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一客餐点都要价不斐。「可是那个很贵欸。」
「这麽特别的日子，就特别这麽一次吧。」凯斯微微笑，搂紧我的肩膀。
「但是……」我想再说点什麽，却又不想坏了两人的兴致，只好也就这麽答应。「不过你怎麽订得到位？我听说位子超难订。」我兴奋地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我是有钱有名气的人，订位前一个礼拜就搞定了。不过呢……我不是。所以我去年底前就订了。」凯斯说。
我想着他在去年就筹划着今天，觉得好感动。凯斯是那麽在乎我，那麽在乎我们的恋情，他努力工作想许彼此一个未来；反观我……不只在一个小小的饮料店拿微薄的时薪，还连今天这麽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我握紧他的手，眼泪就快要溃堤。内心的另一个自己赶忙说：别哭啊！杨沐希！你知道你哭起来没一次好看的！
嗯，这句话还挺管用的。
所以我很快收起眼泪，微笑的看着凯斯，「凯斯……你真的很贴心。」快啊，我一定还能讲些什麽更感人的话。「也很浪漫。」喔，闭嘴吧杨沐希！闭嘴！我真恨自己总是在重要关头讲不出什麽有用的话。
「所以你才这麽爱我，不是吗？」凯斯轻轻在我脸上留下一吻。只有凯斯不会在意我讲那些不中用的话，还可以接上几句。所以我们才可以维持那麽久，一种难得的默契。
餐厅只跟我工作的地方隔了两条街，所以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我突然觉得很紧张，担心进来这种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地方会做出什麽丢脸的事。凯斯整个人就很镇定，彷佛他是这里的常客，每个礼拜都来上一次。他的公司是那种国际知名的大公司，里面的人基本上都挺有素养（也有钱的要命），在那种环境待久了肯定会受到影响。
领班客气的询问我们是否订了位。凯斯告知他姓氏和电话号码，於是他比了个手势，一开始我以为凯斯的订位搞错，这是要赶人走的意思，结果一个长相可爱笑起来甜甜的女服务生就走了过来帮我们带位。
餐厅以红与黑的俐落色调搭配，打造出挺摩登的空间。这里的光线几乎都偏暗，用餐的人都压低声音轻声细语的，让我感觉更是紧张，担心会掉了叉子或刀子打破这样的谧静。
我们的座位安排的还不错，就在窗户旁边。在吧台边用餐可以看到厨师烹调的过程，但我猜那边价位应该不低。
「这里是菜单。」女服务生把菜单放到我和凯斯前面。「选好餐点举个手我们就会来了，第一次来吗？需要做些介绍吗？」她又露出那甜甜的微笑，然後把水倒进我们的玻璃杯里。我偷偷瞄向凯斯。他显然对那笑容没什麽兴趣，只是埋头看着菜单。
果然是我的凯斯。
「不用。」我回答，也对她微笑。希望我笑得没太难看。「谢谢你。」女服务生离开後我才打开菜单，里面的价格让我差点把这东西给甩了出去，彷佛它是什麽可怕的诅咒。
凯斯抬起头，问我想要吃什麽。
「我觉得……」这家店简直在开玩笑。不管任何套餐都要价两千块以上，两千块欸！这麽挥霍让我有点於心不忍。
「小希，别客气，我们已经进来了，你不会想要我们走到柜台告诉他们我们没钱所以不吃了吧？」事实上我还真这麽打算，反正丢脸也总比把钱洒在这好。凯斯看出我的想法，皱起了眉头。「别想，我好不容易订到位了。还有，别想只点一客单点，既然来了起码也把肚子填饱。」
凯斯就是这麽懂我。
我噘起嘴，不情愿地又把视线移回菜单上。然後我选择比起其他套餐便宜一百块的组合套餐。我看了看主菜名称。上面写着：什麽什麽生牛肉的，名字不是真的这麽古怪，只是我看不懂前面两个字。真不懂他们为什麽要把名字弄得这样复杂。话说生牛肉这三个字让人不太有好感，像是放在盘子里的血淋淋肉块。但我还能有什麽选择呢？
「我选第一个套餐，你呢？」我问凯斯。
「嗯……我跟你一样吧。」其实我早就知道凯斯会选最便宜的，他是那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女朋友享受的人。「要点餐了吗？」我点点头。他正要举起手服务生就走了过来，是另一个男服务生。
「请问做好决定了吗？」他的声音很低沉，但笑容非常有魅力。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出菜单上我要的餐点。「窞窞生牛肉套餐。先生您呢？」他转向凯斯。
他刚刚说什麽？蛋蛋？那两个字念蛋？呕，这下我对这餐点更是连一分好感都没了。哪有人取这种奇怪的名字？如果其他人不是像我这样用指的，而是直接念出来不会觉得很尴尬吗？我要窞窞生牛肉套餐，麻烦。听起来超怪！也许他们就是故意选这种不常见的字，让别人都没办法念出来，只能用指的。
「我也一样。」凯斯说。
然後服务生又重复了「两份窞窞生牛肉」就离开了我们的餐桌。
「他刚念什麽？荡荡？」凯斯一脸困惑。
「是『蛋蛋』。」
「好奇怪的名字。」凯斯说，然後我们两个都笑了。「希望餐点不会那麽奇怪。」我又笑了。「原本我还在想要怎麽和他点餐，幸好你指了指菜单，救了我一命。」凯斯把手放到桌上我的手上。「喜欢这一天吗？」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有你在没有不喜欢的日子。」我微笑着看他。
「我想这一顿五千块跑不掉，别忘了还有服务费。」凯斯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一想到五千块就在一夜之间没了，好心痛，又想到凯斯这样拼命工作，还愿意带我来这麽贵的地方用餐，我就觉得我们的爱情我都没付出多少。如果我能够离开学校，找一份正当有底薪的工作，就能够帮他分担不少。
「凯斯……我最近在想……也许我毕业後就不读大学了，然後直接……」我的话被凯斯冰冷的眼神给打断。
「我们真的没有穷困到负担不起你的大学学费，况且你爸妈也会给你帮助啊，不要再有这些念头了。」
「对，但是现在没读大学的人多了去，能多赚点钱难道不好吗？多了那四年，我们可能又存了几十万块的结婚基金，你就可以──」凯斯收回放在我手上的那只手。
「就为了存那一点钱放弃大学学历吗？拜托小希，相信我。不要把那些问题揽在自己身上，你以为男朋友是做什麽的？如果我连这点小事都没办法搞定，我哪还有脸承诺要给你未来？」凯斯愠怒地表示。
「不揽在我身上，难道全部都扔给你吗？我就是不想要你太累。不然我读夜间部呢？早上去打工，这样可以吗？」我感觉全身都在颤抖，极力要扞卫自己的想法。
「不行。现在大学毕业就是最基本的学业，你把大学念完，之後再跟我一起来操心，好吗？」他看我还不愿服输，有点力道的搥了桌子一下。「不要再跟我吵这件事了，我们慢慢来不好吗？你不要每次都这麽任性，难道是担心我会跟别的女人跑了不成？」我感觉泪水在汇聚。我站起身，愤愤地离开座位往洗手间走去。
我不在乎我和凯斯的交谈可能引起别人的注目，我现在只在乎我没有走错往洗手间的路。天啊，如果我直直走向门口，让凯斯和其他人以为我要愤而离席，然後又尴尬的走回原路，那不是丢脸到家了？
幸好我的方向没有错，眼泪溃堤之际我也及时抵达了厕所。
我冲进其中一间隔间，虽然思绪紊乱但还记得卫生问题，随手拉了几张卫生纸垫在马桶上连裤子也没脱就坐下来独自啜泣。
我和凯斯在过去几个礼拜就曾为这件事有过歧见，但气氛没像今晚那麽火爆，好像我在不知不觉中点燃了炸弹。凯斯说的最後那句话确实震撼到我，而我的眼泪代表的不是愤怒而是伤心。虽然大家都说在争执中的话没有可信度，应该听听就好，但凯斯的表情却不像那麽一回事。
「你不要每次都这麽任性，难道是担心我会跟别的女人跑了不成？」这话听来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气话，而像是曾经在心里酝酿的想法。
我还能有什麽乐观的感受呢？毕竟在餐厅上被大声伤害的是我，带着眼泪丢脸离席的也是我。即使心如刀绞，我知道凯斯并不是有意说出那些话的。现在，我反而想自己应该要收拾好情绪离开这里了。为了这样的事情就破坏我们维持三年的恋情一点都不值得，如果凯斯希望我完成大学的学业，我就会为他完成。
好了，就这样。
我再撕下几张卫生纸擦擦眼泪和鼻子，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道响亮的水声从前面传来，我一看到那个男的背对着我小便立刻全身都贴向了墙壁。
老天啊，一开始我以为是什麽变态闯入女厕，但女厕哪里来的小便斗？真正的变态是我啊！我竟然走进了男厕！
正要默默离去时，水声停了下来，我愣得一动也不动。
我听见拉链拉上的声音，然後又听见皮鞋鞋跟敲打在大理石地板的「叩叩」声，以为终於要结束了，那个男人却扭开水龙头悠哉的洗着手。听来或许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猜他好像没有发现我－－
他咳了一声。「地板积水了。」
我继续贴着墙壁没有理他，奇怪他干麻管人家的地板积不积水？反正他今晚也只会来这趟，除非他是那种鸡婆、爱管闲事，还兼住海边的……
「你有听到我说话吗？那个打扫的。」我感觉他的声音离我好近。
我颤了一下，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所以我转过身面对他。
我没想到转过身之後要讲什麽，但这不是我欲言又止的原因。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好帅。他高我一颗头，或是一颗头半？反正他看起来一定超过180公分，跟凯斯应该差半颗头。那双咖啡色的眼眸就这样盯着我瞧，五官深邃的像是有电脑特效阴影般，还有他的嘴唇……喔不行，这样太没礼貌了。不过真正让我吸睛的是他身上那一袭三件式深灰色西装，看起来超级昂贵啊！不知道是凯斯几个月的薪水？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找回声音，尽量表现出镇定和自信，彷佛我打从出生就住在这间厕所，这里我熟得不得了，所以我出现在这一点也不奇怪。
「地板积水了，你不处理一下吗？」他不苟言笑地冷眼说道。
果然有钱人就是不好相处，长得一表人才却散发出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我不是……」我支支吾吾的说话方式似乎让他很不耐烦，他伸手比了比放在角落的拖把。
「把它拖乾净，你想害人受伤吗？」他讲话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真让我不高兴，然後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又不是清洁工！你这个……」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吼，但当他停下脚步我忍不住把剩下的话给吞了下去。「……奇怪的人。」哈哈，奇怪的人，我还真有魄力。
他转过来重新面对我，挑起一道眉。「你不是清洁工……」他短暂停顿，像在思索什麽。「却在男厕？如果不是要进来打扫的，你一定有更好的理由。」他饶富兴味的看着我。
我真想请教他这关他什麽事啊！上完厕所怎麽不直接离开呢？还硬要在这里跟我争论什麽清洁不清洁的！如果他真的觉得那摊积水那麽碍眼，怎麽不自己把它处理掉？
我觉得他一定知道我不是清洁工，毕竟谁会穿着校服来扫厕所？他就是想要找我麻烦。找一个因为和男朋友吵架想要躲在厕所里哭泣却走错厕所的女生麻烦。真是个讨厌的男人。自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这麽无礼的对待别人。
「你很在意地板的积水？」我不让理智冒出头，愤愤地走向拖把。想到和凯斯吵架了，在厕所又遇到这个神经病，真是快气死我了。我拿起拖把，走回他的身边，然後大力的把拖把丢到他身上。「那就自己清理！」拖把底部一碰到地板那摊积水，立刻溅起水花，喷到他烫得笔直的西装裤和擦得晶亮的皮鞋上。
喔，这可不在我的计画范围中。
我低头看着他弄脏的裤子和鞋子，然後缓缓的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如果说眼神可以杀人……那我现在不知道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他一脸铁青，额上隐隐爆出的青筋让他看起来格外恐怖，好像就要化身为绿巨人浩克什麽的。
「你做了什麽！？」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不像刚才那样镇定，反而有几分狂怒。
天啊，他一定会杀了我！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他手上有一把刀！
「我……呃……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偷偷瞄向他身後的出口，然後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没错，我逃跑了。
不只这样，当我冲出厕所一看到凯斯就抓住他的手，冲回座位拿了书包再奔向门口。没有人阻止我们，或许他们都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什麽事，我们就如一阵风的消失在餐厅里。凯斯不断询问我发生什麽事，而我只是拉着他躲到一旁的巷子里，偷偷窥视着餐厅门口的状况。
那个男人走出餐厅，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有点年纪但穿着讲究的老外。他们两个握手道别的时候，那个男人笑得很不自在。当老外坐上车离去後，他拿出手机，虽然听不到他在讲些什麽，但可以看得出来他非常愤怒，嘴型和手臂摆动的幅度大的像在对电话那头的人咆哮什麽。然後一台黑色轿车停在他前面，司机从前座下了车很快地帮他开了车门。
车子离去後我才把头缩回，对於刚刚惊险的脱逃行动还有些心有余悸。如果我刚才没有逃跑，天晓得那男的会怎样拿我开刀？他昂贵的裤子和鞋子都被我毁了，也许他原本是想向我索求赔偿费……呼，还好我跑了，那笔费用我是肯定拿不出来的。
反正不会再见到面了。
我转过头面对凯斯。「抱歉……」
「怎麽回事？你遇到认识的人吗？」凯斯看来很是担心。
「不是……我刚刚走错厕所了，那个男的一直把我当成清洁工，叫我拖地板。」虽然自己和凯斯什麽话都能说，但走错厕所这种糗事还是让我红了脸颊。
「你？被当成清洁工？」凯斯哈哈大笑。「也许你真的可以找一份这样的工作。」
「吼！你真的很讨厌！」我生气地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打去。「一点都不同情你女朋友的遭遇！」
「好啦，对不起。」凯斯把我揽入怀中，疼惜的抱着我。「我只是开玩笑的。你不应该逃跑，至少让我好好修理他一顿，竟然把我女朋友当成清洁工！」我笑了出来。凯斯亲吻我的额头，轻轻的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後。
他就是知道讲什麽话能够逗我开心。
「对不起，我搞砸了。」我默默地说，抬起头看着他。
「没关系，反正我还没付钱。」他一说完，我们两人都笑了。「买披萨庆祝？」我点点头，把他抱得更紧。
也许遇上那个男人不算那麽糟，至少因为他，我和凯斯都忘了前面的争吵，感情还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