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字正腔圆的沉稳腔调透过电视质变出些许杂音,许承熙迷迷糊糊地踏出房门,揉了揉眼睛,随後落了几分视线在看电视看得目不转睛的母亲背影上,耳边传来这几日千篇一律的新闻报导。
『杨姓同学疑似课业压力过大,从八楼厕所窗户一跃而下,家属得知消息当场泪崩──』
盥洗过後,他将制服换上,拉了个小凳子坐在桌旁。
桌上摆了些清粥小菜,他舀了几口粥入口,余光瞥见母亲有口难言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揣摩着,母亲即将出口的话,十之八九不会是什麽好话。
果然,母亲支吾片刻,游移不定的目光掩盖不下忧愁,她咽了几口唾沫,故作平静地将电视转台,用柔和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承熙啊,那位同学在班上是不是人缘不太好啊?」
「还好,没什麽印象了,他比较常一个人待着。」许承熙笑了下,明明是还算热络的语气,可怎麽听都让人觉得有一丝丝的淡薄。
他跟父母关系其实还算不错,但这件事老被提起,不论是网路或是新闻,就连校方也都在臆测杨冀望自杀的原因,想藉此将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许承熙不过就是,对此感到厌烦。
得知儿子自杀後的隔天,杨母匆匆忙忙跑到学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肝肠寸断,嗓子都被操坏了,可嘴里还不时叼念着杨冀望是个多孝顺、多好的孩子,怎麽会想不开。
他是个乖孩子。
他很听话的。
也没看他表露过什麽不愉快啊。
可怎麽就想不开了呢?
怎麽会想不开。
只要有一个人自杀,这个问题就会不停盘旋在周遭。
许承熙倒也有些许好奇,可那一点点的好奇心,还不足以让他深陷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低气压,母亲叹了口气,看上去是对年纪轻轻就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她起身拍了拍许承熙的肩膀。
「我说你啊……你……别被影响太多了。」
许承熙转过头来,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瞧见那细纹上深锁的眉头所埋藏的不安。他盯了几秒,才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眨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乖巧地回应:「没事,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对那些东西没兴趣。」
母亲紧绷的身子都放松了,她一边嚷嚷「那就好」一边往厨房走去,随着脚步声渐远,许承熙刚刚那副人畜无害的小天使模样瞬即垮下,视线定在电视里那个被记者纠缠不休、涕泪纵横的杨母脸上,千丝万缕的复杂心绪包裹住他,心情不怎麽美丽。
他知道母亲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目睹杨冀望自杀身亡後的身心状态,更不可能是操心他从不需要担心的课业问题。
而是那讲出口,还感到可笑又羞耻的──对亲生儿子眼睛的恐惧。
托这双阴阳眼的福,许承熙觉得自己不去当个演员根本浪费才能、暴殄天物。
好比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外头时常有个沧桑老人瞪着近乎空洞的双眸,用死灰的手掌及面如枯槁的脸,紧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地注视他们,最近还软土深掘地老朝他露出裂到耳垂的笑容,任谁看到都可能会吓晕过去,可他却能表现得无波无澜、毫无破绽。
练就一身宛如神技的视若无睹。
「承熙!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母亲从厨房里传来高分贝的呼唤,许承熙整理了一下书包,又看了眼手机时间,高声地回:「好!妈我先出门喔!」
亲昵的语气里,听不出他内心有几分抗拒去学校。
许是冲击过大,也可能是许承熙本就无心计算,他搞不清今天是杨冀望离去後的第几天,对孩子们来说没有半点用处的心理辅导课程,至今仍然持续进行,但略感可笑的是,起初还称得上凝重的气氛,如今也散得差不多了,大家早已不再谈起这件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杨冀望,本来在班上就等同於透明人的存在,可能是本来他的个性也过於孤僻,但其实,他被排挤的主要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
这间高中是出了名的严厉,但也拜此所赐,一中的升学率与声望可说是扶摇直上。家长们挤破头壳也想让孩子们成功入学,仅仅是把校名挂在嘴上就能让父母在亲戚里高人一等,增添颜面。
而杨冀望平时的成绩在这所重点高中里,实在是难看得不堪入目,却又总能在期末考後勉强稳住资优班的位子。
「作弊」、「走後门」等等满怀轻蔑的流言不胫而走,像沾了强力胶的标签,死死黏在他的身上,怎麽也撕不下。
在竞争如此激烈的重点学校里,被贴了这种标签就跟过街老鼠是一个概念,是个人人喊打的卑劣小人。
杨冀望死得轰轰烈烈,最後却轻如鸿毛地离开了人世间,没能给谁留下惋惜。
他的死亡,没有为这间学校带来什麽改变,甚至整间学校都隐隐飘散着戏谑的氛围。
但许承熙除外,这并非是他对杨冀望带有怜悯。
事发的教学楼是一中最为古旧的一栋,陈年从未翻新。刚入学那时还有不少同学笑闹过这里怎麽看都像废墟,感觉随时会崩塌似的,有够阴森。
这栋楼老旧就算了,还硬是比其他新楼高了几层,一间高中要有八楼高度的大楼真是少之又少。
许承熙刚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就觉得这栋楼早该拆了,整体构造太过容易聚阴,灵体其实本就到处都是,可这栋旧楼阴得跟墓地有得拚,鬼魂密集得连许承熙都有些人鬼不分,刚入学还差点认鬼当同学。
本来在这里都待了一年也差不多习惯了,但自从杨冀望跳楼後,他总觉得这栋楼更甚地迫人,那些灵体似乎老盯着他瞧,盯到他起鸡皮疙瘩。
不知道自杀的鬼对於聚阴会不会有加成效益,说不定祂们会聚在一起开趴。
他今早刚到学校,伫立在阶梯前抬头仰望着教学楼,踌躇着不想进去的同时,还能不耐烦地自娱娱人。
下午一点三十分。
许承熙刚写完试卷,胸腔莫名一阵绞痛,他下意识攥紧胸口的衣服,面色狰狞地在尽力调整紊乱的呼吸,後桌瞥见他绷紧身子、大口喘息的异态,立刻着急地倾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熙熙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趟保健室?」
听见关心的话,许承熙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使得那张秀白漂亮的脸蛋看上去更加令人疼惜,搞得後桌的谢利维越发紧张,眼看他下一秒就准备举手报告老师,许承熙才连忙开口:「没事,只是刚刚有点胸闷而已,现在没事了……」
谢利维挑了挑眉,仔细地端详了会许承熙的脸色,见他原先皱起的小脸的确有在逐渐舒展,他这才略带狐疑地点了个头,继续埋首回书海中。
许承熙跟杨冀望是两个世界的人。
许承熙不到170的矮小身高再配上一张漂亮无害的脸,皎洁莹透的桃花眼笑起来不似女孩的娇柔甜美,反倒格外俊秀脱俗,还有着细柔清朗的嗓音,这些都让他在满是阳刚之气的男校里轻易地成为团宠。
而且,许承熙很懂得讨人喜欢。
全是装的。
他趴卧在桌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刷了几下,不过一晃眼的时间,他脸上早已退去方才挟带些许难为情的笑意。
他是想走的,但他走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教室内滴答滴答的钟摆声在耳边响得一次比一次还清晰,彷佛心跳随之剧烈,可这次似乎没人接收到他的紧张。
下午一点四十分。
凉意从指尖开始侵蚀全身,他想遮蔽所有多余的光源,可在分针准确地响起一声轻巧的「哒」後,余光再次感受到熟悉的阴影,而下一秒就像被吸了魂,他被迫地瞬即扭头,又一次地,对上那双不具任何色彩、深幽得像口古井的失焦褐眸。
那时的杨冀望还活着,可眼里无光,活得像个死人。
时间彷佛凝滞了几秒,刹那的黑暗退去後,他又听到了重物摔落地板的砰然巨响,可这次,没有任何一点尖叫声可以帮忙掩盖那过於真实的声音。
──砰!
腥臭的气味、糊成一团的血肉。
这场永无止境的梦魇,总在他的脑海定时回放。
许承熙快疯了。
自从杨冀望跳楼的隔天起,每每到了这个时间点,他总是寸步难行,像有道无法挣脱的力气把他死死按在椅子上,逼迫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那抑人的痛苦。
他被折腾得忘了日子,好似这日复一日的,永远都是相同的景色。
那双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空洞的深渊里只有一种情绪,一种沉闷得要把他给牵走的绝望。
他总在恍惚片刻後,才一点一点地找回五感,回归现实。
台上老师大声喧嚷着将试卷收回,谢利维喊了好几声,他才总算回过神来,匆促地把试卷统合後往前传,随後瞬即用双手将脸遮得密密实实,脑壳随着心跳而抽痛,胃也在翻绞着像随时会呕吐,冷汗从他白皙饱满的额头徐徐滑落。
狼狈得不堪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身体也好、心灵也是,全部都到达临界点。
那双眼睛,把他带回了一场早已斑驳的回忆里。
那是高一的事了。
在平凡无奇的一天,杨冀望突然把他叫到学校一处荒僻的角落。
「许承熙……承熙……我、那个……」明明是个高大的少年,却总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而那天还特别缠人。
相较於眼前支支吾吾,焦虑到不停玩手、脸红到耳根去的杨冀望,许承熙只是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呵欠,他感到深深的无趣,再等一会,那样的无趣转眼就要化成不耐。
幸好在他咋舌准备离去时,杨冀望总算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吐露出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许承熙有听没有懂,迟了好久都没回上一句话,一双桃花眼被吓出两倍大的杵在原地。
他不是没被告白过,但怎麽也想不到杨冀望会有胆跟他告白,在惊愕之余竟然还有些许的佩服。
杨冀望一直蜷缩身子地垂头注视地板,小心翼翼地抬眸瞧了眼呆若木鸡的许承熙,他抿了几回唇,又焦急地补上:「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可是我就喜欢你……」
「够了!」许承熙没等他把那段无意义的告白说完,他简直头痛欲裂。喘过几口气後,他环胸昂首,冷冽地瞪向那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少年,字字清晰不带保留地说:「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我不喜欢男的。第二,我每次碰到你就头痛,痛到快死的那种,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这大概是第一次许承熙如此透彻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平常软善温柔的面具被自己亲手撕下还踩在地上践踏。
不过他并非是为了摆脱杨冀望而说谎,他的确是一接触杨冀望头就痛,还痛得像要死一样,完全找不出原因,连他这看得到鬼的人都觉得诡异又离奇,只好告诉自己──可能他天生就对笨蛋过敏。
他那时,只丢下这麽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他也不怕杨冀望会把他的真面目给说出去。
毕竟,谁都不会相信杨冀望的。
许承熙也不是那麽无情的人。
望着那组空下来的桌椅,就像又看见了那高大的身影低头瑟缩的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感到好奇。
那时候,被拒绝的杨冀望究竟是什麽表情?
他干嘛总是那副胆小懦弱的模样?
又到底──
许承熙的心悸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冷汗从额上渗出,他轻轻抹去汗珠,缓缓地抬头看向清净祥和的蓝空,世界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没有失去过谁的痕迹。
到底为什麽要自杀?
那抹昏昧的深褐,直至摔散了、直至残碎了。
……都是如此坚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