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却仿佛置身另一场庞大的幻觉中央,僵直着脊梁,并未如内心所冲动地回身看她。
“你出来太久,大家都有点担心,我就来看看。你还好么?”
他听见身后,刚才那个男生的声音。
“嗯。”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又恨得牙痒痒的声音此刻宛转低回得不真切。
“那我们进去吧,要不菜都凉了。”
她声音的质地依旧是安静而柔软的,从来只有在他面前才张牙舞爪,对待旁人却是永远礼貌:“好。”
脚步声似乎朝着这边而来。
林恒竟然忍不住轻轻弯腰,伸手扶住额头,含义不明地勾起嘴角。
他现在停在这里算什么呢。
扪心自问,明明她对谁,都比对他好。
他还旧情难忘个什么劲?!
他额角紧绷,径直推门进去,面色岂止是不善。
陈乾心里咯噔一下,马上猜到十有八九是遇到某人了。不得不说,他在林恒身边两年多,做得最好的就是揣摩圣意。
这回汪晌年态度倒是变得彻底,直言明天一早亲自带人去林氏签合同。
林恒靠着椅背,看出他虽顺应却犹不甘,心下冷笑,为之前自己还想着给汪晌年留几分脸——他知道给人留脸,可那谁怎么不知道叫他痛快?既然如此,他又何必!
陈乾早知他心里憋着东西,赶紧拦在他发作前抽出随身携带的合同,摊开给汪晌年看:“不用那么麻烦,这是我司经过深思熟虑拟定的合同,汪总你看看,要是没问题的话……”他递去一支笔,只盼汪晌年有点眼色,不要叫林恒瞅到机会把气撒在大家头上。
汪晌年早知他们是有备而来,心口如压巨石,草草翻着合同,瞄一眼林恒的脸色,暗自重重叹气,却也只能无奈地接过笔签了。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人呐在这时候写自己的名字最艰难。
陈乾把合同收起来,客套两句,便紧着要顺林恒的意散场,暗示已有安排,这会所里的花样随便玩,您请自便吧。
汪晌年这才知道腆着老脸伸出手来,林恒脸色冷淡,只同他虚握了一握,便告辞转身了,陈乾紧随其后。
出包间时,陈乾一直小心留神林恒是否有因为什么放缓脚步,可惜没有。
他们进电梯,降到底楼,走出会所,一直到坐进车中,林恒都没有再说话。
陈乾坐在副驾驶位上,故作兴致高昂地找话说:“磨了一个多月,可算成了。”
林恒闭目养神,陈乾却话锋一转,说道:“其实,汪晌年也不容易。”
他慢吞吞道:“相恋多年的心上人还怀着自己孩子,却被老婆陷害出了车祸,差点一尸两命——他还能忍气吞声三十年,愣是把哑巴了的大的送到乡下,小的送进孤儿院,偷偷托人照料着,就为了防止老婆发现人还活着再下毒手。男人做到这份上,真没意思。”
他边说边从后视镜中偷偷观察林恒脸色,久未等到林恒搭话,正寻思着另起话头,却听林恒慢悠悠道:“你同情他?”
“那倒也不是,只是替他觉得,一辈子没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守很遗憾而已。”
林恒淡笑:“你替他遗憾什么?是谁拿枪指着他逼他在发现爱人怀孕的时候另娶高官的女儿了?你真要感慨,该可惜他不能顺顺当当瞒天过海,坐享齐人之福才是。”
陈乾一噎,撇开说:“那最可怜的当属楚建宏了,长到十五岁,才知道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可怜虫,第一次见爸妈长什么样。”
“他可怜?”林恒摇头,“他倒是很以孤儿身份白手起家为傲,年年都有报纸公关赞他励志,也不想想汪晌年暗中转手了多少人脉送了多少合同给他。”
“是啊,连这次政府招标,汪晌年都妄图麻痹拖延我们,摸清我们的脉门好给他儿子铺路,胆也忒肥了。”陈乾又道:“这么说来,最可怜的还是楚建宏他妈,先是那年代闹出未婚先孕的丑闻丢了工作,还要因为汪晌年的辜负欺骗被害成哑巴,您觉得呢?”
“我对别人的苦难不感兴趣。”林恒抬眉,“陈乾,你今晚是否太多多愁善感?”
陈乾还待笑着解释,突听林恒似乎随口一提道:“这北滨会所,我很不喜欢。”
陈乾闻言心首先一紧,看向后视镜时,正撞上林恒洞若观火的眼神。从会所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他显然已平息了焦躁,给人的感觉又像一块极品通透的玉。
他是知道的。
陈乾当即识趣得闭嘴不言,不是他不想帮某人重归于好,实在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和安排。一时无言,车里本来悠扬着某法语歌曲,下一首突然跳到中文歌,女歌手的音色十分独特,林恒曾在家中陪某人腻歪着,一人一只耳机听过,对某几句歌词还记忆犹深,当听到末尾几句,“从细枝末节到心头余孽……最难消解昨夜长风当时明月此事古难全”,他不由喉头滚动。
“汪晌年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多评价。”
陈乾忽听他缓缓道:“凡是人总有取舍,我只能保证,如果我爱一个人,我绝不答应让她受那般的委屈。”
在滔天富贵与万一身败名裂之间,他的答案一直是后者。
只可惜后者那人却不爱他。
陈乾一点就通的人,听出他极力按捺的口吻下深藏的黯然,心头巨震之下竟不敢轻易接茬。
待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林恒却收敛眉目,对他淡淡摆了摆手,继续闭目养神。
那边厢,林放随靳学承回到包间后,仍然难免浑噩,恍惚间只有一幕愈发清晰明了,便是那人眼眶湿润也只与她相望的情景……她从未见那人眼眶潮湿过,那人对她明明余情未了……徐莉雅在桌下悄悄握她的手,只觉异常的冰凉,殊不知林放的心因为这一发现而火热地跳动。
她渐渐觉得温热的暖流通身流蹿,从今晚见到林恒后,她便失魂落魄的那颗心终于重新归定原位——他还是她的。林放渐渐觉得充满力量,女人真是就这么敏感可怕,从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就能悉知他的心还在不在自己这,与他之间还会不会有未来的故事。
一切只是早晚的事。
林放才焕发生机,立刻觉得饿了,抓紧填饱肚子。
可满桌佳肴,她吃到一半,仍然觉得心上有什么堵着……
“你爱不爱我。”一天之内,徐莉雅也变得跟旁的小女生一样,对着慕升问这个。
这问题女人都爱问,可男人被问久了都烦,好在如今慕升和徐莉雅正是如胶似漆,但这也改变不了他本质上还是个冰(ku)山(ge)的事,以至于他当着众人的面还是不好直接一口答应:“如果不是为了你,谁会来参加这的军训。离市区远不说,还浪费时间。”
徐莉雅听了开心,但还是继续缠道:“你不是还朝你爸要了这会所的卡吗?也许你只是想借口顺道来玩两把。”
“南安这么多会所,哪个不能玩,我偏看上离你最近的这个?”
一语点醒梦中人。
林放脑子里闪过什么,匆忙摸出手机求证。
整一天她的手机都关机放在行李箱里,晚上搬完行李刚把手机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就被徐莉雅拉出门了,倒是一直忘了开机。
打开果然有未读短信。
今晚你们军训的山脚下的北滨会所见。先生在那有饭局。你无论如何得来,我胆子再大也只敢安排这一次让你们碰面的机会。
发信人陈乾,时间是中午。
林放“哗”地站起来,看向慕雍:“这里出去能打得到的吗?我有急事!”
这里这么多人,她偏偏只问他,慕雍还不懂她的意思就奇怪了,他拎着车钥匙站起来:“这里你打不到的,我送你去。”
“好好好。”林放忙不迭推着慕雍往外走,“莉雅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出会所前,林放随手抽了几百给门僮:“林恒走了多久了?”
“林总走了不久,最多十分钟吧。”
“这里回市区的大路只有一条?”林放坐进副驾驶,确认道。
慕雍一握上方向盘,就显得有点焦躁,低沉地应:“嗯。”
林放稍微放心:“你还记得来的时候在停车场我们看见的那辆宾利吗?我有话对车里的人说,你能追上吗?”
慕雍没有多问,他只是说:“你坐稳了。”
林恒并不知有人正为他奔赴而来,他闭着眼,也许是因为太累,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那个冬夜。
那个宿命一般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