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老板食指微动,拨下一颗算盘珠,油光水亮的黄花梨珠子靠梁时干干脆脆“啪”地一声,如船泊岸。
左手按本账簿,右手两指夹笔,写写画画,算算打打,末了老板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叹骂句,“晦气。”
店里的帮手谢双在铺头前面看电视,吸溜酸辣粉时声音都轻了不少,生怕这时惹得老板不快他又想方设法克扣自己工资。
最近生意冷清些,好货难觅,也是外面乱的缘故,三天两头有恶徒聚众闹事,搅得人人自危。越穷越爱闹,真正有本事的可都在闷声发大财。
算帐时的老板阴晴不定,喜或怒牢牢牵系在赚或赔两个字上。说实话老板是个怪人,在智能手机和电脑无比流行的今日,他还在诚诚恳恳地供奉他的关二爷,兢兢业业地打他祖传的黄花梨算盘。
老板也不是完全与社会脱节,只是作为一个财迷固执地扞卫自己的尊严,声称“钱财不过自己的手,一厘一毫算仔细,赚起来有什么意思?”
说是药铺,来卖药的人远远多过买药的,但百眼柜里的各色药材总是消失得十分快,货出到哪里也许只有老板自己知道。蛇吞象,鲸吸海,店面窄窄一间,布的是招财进宝的风水局,,什么大货老板都吃得下。
“男人扯壮阳,女的扯美容,准能卖出去。”有次喝醉了老板传授经验之谈,笑得有点奸。
而在店里当了几年伙计,对于那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客人,谢双心里也有杆秤。初来乍到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有天看到一个客人屁股后面粘了一垛白毛,谢双想着悄悄帮人弄下来免得尴尬。他这贴心的举动还没做完,客人反手就赏了锋利的一爪子,转过来那张脸雌雄莫辩魅惑众生,嗓子却无比纯爷们,“操!江辛你看看,你家伙计偷摸老子屁股!你管不管!”
谢双被爪子挠得嗷嗷叫,才看到客人头上顶着的高帽歪了,露出一截白里透红的兔耳朵……这几道鲜艳抓痕不仅让老板顺理成章地扣了他的工资,还让小区里老阿姨们都投来隐晦暧昧的目光,自以为委婉但其实非常直白地提醒谢双,“叫女朋友温柔点嘛”。
老板的真身肯定是晚上睡在钱堆上面的癞蛤蟆,不,金蟾。谢双有点坏心眼地想,囫囵喝完最后一口酸辣粉汤,眼睛瞟到电视上新闻里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在说些什么,通缉犯,在逃中。
谢双立马来了精神。
从公布的监控画面看,一群囚犯逃出监狱,还顺带放了一把大火,简直就像刺激大片。谢双看得入迷。对通缉犯悬赏金额也高得令人发指,举报线索就有奖,他兴高采烈地跟老板说道,却发现不知何时老板早就停下打算盘的手,半个身子倚在柜台上,歪头盯着电视屏幕。
“单手换弹夹,身手不错嘛……”老板碎碎念叨,“要是能抓到的话,能抵好几个月的收入呢……谢双,你在网上查查他们的照片打印出来。”
过了会有人进来,拂动门帘,未语先笑一张脸,是个女人,一身鸦黑色,在谢双没开口时便道,“我找你们老板。”她走进来时,正好七点半,落地钟里弹出一只银镀金的小狗出来汪汪两声。
按规矩,普货在他这里出,尖货由老板过目。老板递了个眼风,谢双会意,说道,“里面请。”
“贵客面生,第一次来?”江辛清光黄花梨算盘上的算珠。
“见多了自然就熟了。是老福推荐我来的,说江老板这里价格公道,不欺客。”
“贵客要出什么呐?”
“乌金独角兽的角。”这几个字看起来平平淡淡,组起来就是惊涛骇浪,乌金角名贵过犀角,有价无市,药铺在几代人手里经营,总共也只见过两次。
银辰双手戴着黑色的小羊皮手套,纹理柔韧细腻,她脱下肩上的背包,拉开拉链,取出一块用白色塑料袋随意包住的东西,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冲鼻的血腥味。
“老板看个价。”银辰把东西推过去。
江辛接过,手指在乌金角上摩擦片刻,放到鼻下闻,有香气,掏出个小手电打光照了照纹路,东西对,假不了。他倒转手中的笔,在算盘上嗒嗒地拨出一个数字,细窄的长眼在圆圆的镜片下暗暗端详她的表情,“这个怎么样?”
银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买卖讲究诚意,我赶时间,巷子对面还有另一家铺子收货。”
江辛眸色沉转,显然在做权衡,还是决心收下,扔一句“贵客稍等”,转身从什么东西上跳下来,然后只看见他头顶的黑发在移动,绕到后面一个小门去了。
柜台像一条迢递银河,横绝两人之间,银辰探身去看,发现江辛的脚下应该是垫了个箱子……可怜的身高,估摸才刚到她肩膀,想到他嫩生生的脸挂上老成的表情,鼻梁架一副好似老古董的圆眼镜,嗓子清脆却刻意压低,有种小孩子扮大人的感觉。
与他年纪相仿的同龄人,现在应该是穿着短裤,长筒袜,背着书包上学的吧。
“来了来了。”江辛再度出现的时候,手上小心翼翼捧着一块覆上红布的东西,跨上箱子时动作都谨慎了不少。拂开红布,仍是一张算盘,碧玉框档,黄金为梁,百样上等成色的多宝作算珠,满目珠光宝气。
他手指轻轻划拨,在算盘上亮出一个数。“我们收货是不问来路,但这上面的血迹还是新的,处理起来很棘手,贵客不如就当赏我们一些钱来求个心安,省得后续的麻烦。”
“好,成交,我要现金。”
“钱货两讫,当面点清,出了这门再有什么我可就不认了。还有——”江辛咳了一声,单眼皮垂下来遮住情绪,“要留个号码,万一有什么事好联系。”他把钢笔递过去,一个不小心,笔骨碌碌地滚落。
银辰眼明手快抓住了笔,刷刷刷在本子上写了什么。江辛撇眼去瞧,冷不防被警惕的她揪住了衣领,被迫低下身,慌得连箱子都快踩不稳,感觉自己就像雪地里因为贪食而被箩筐盖住的鸟雀。
“小老板,你还真当我是第一次来做生意?可从来叫人没有留号码的规矩。难不成,你是再见我?”她越过柜台,贴在他侧脸,咬耳朵说道,鼻息与吐气撩得他全身一股股酥麻,脸色煞白耳根炸红。
“没有根本就没有!”
“否认两次就是承认哦。”
“谁会喜欢你这种随随便便就调戏别人的女人。”
“原来不止是想再见我,还是喜欢啊。”他想要推开她时,她早已松了手,“没有随随便便调戏,只是看见漂亮的男孩子就忍不住逗一逗。”
“我是堂堂药铺老板,不是街上任摸任玩的阿猫阿狗,客人请自重。”他正色道,低头装作收拾桌面的东西,衣衫却不整,脖子一大片泛泛嫣红。
再逗下去,可能就要两眼泪汪汪地咬人了。银辰背起塞满钱背包,转身,“最好不要再见啦。”
走出店门时谢双微微鞠个躬,道,“客人慢走。”
她回一个和和气气的笑,点点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喂喂喂,谢双,我被侵犯了!”银辰前脚刚走,江辛就忙不迭地叫嚷,刚才那女人还提笔在本子上画了两个看上去就很憨的蛋,还留下了“傻蛋”两个字。
简直淫秽!奇耻大辱!
“这都叫侵犯的话,老板,下回能换我上吗?”谢双只顾着竖耳朵偷听老板和客人的谈话,现在正忙着在网上搜索通缉犯的照片。
“狗屁,你居然不跟我站在同一战线,我要扣你工资。”
“不是,老板,我觉得她很像……”
“我知道她很像个坏人,但她蛮好看的嘛……”江辛想起那女人,心还是猛地砰砰跳。
“我说的不是这个!”谢双提高了声音,举起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纸张哗啦啦地响,“她很像那个通缉犯,就是先前新闻里提到的单手换弹夹的那个。”
“诶,什么……”江辛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看完后两眼放空,开始发呆。
初见心动的人是通缉犯,到底告发不告发?
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卖个好价钱!
“快快快,谢双,赶快打电话通知巡警。”
电话很快被接通,巡警表示在赶来的路上,江辛紧张地搓手,取来冰块敷脸,不知道是刚才被调戏还是要赚一笔横财了太激动的缘故。
谢双惴惴不安,“这样真的好吗?”
“笨蛋,自古富贵险中求,我们这是为社会除害。”
电话又响了,是巡警打来的,江辛满面春风地接起,那边却没有声音。
“喂……?”
那端只有电流沙哑的歌唱。
忽然店门被狠狠撞开,滚进来两个人,是身穿制服昏迷不醒的警察。
“我听说,小老板你要为社会除害?”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紧接着,银辰掀开门帘,从从容容,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