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如生得美,像她母亲。
刚及笈的姑娘,本该是花一般的模样。可她身子弱,自幼养在深闺,附骨攀生的那一层娇肌嫩肤常年浸在绕梁三匝的药气里,草药的涩与清早就熏进骨子里去了。父亲有个至交,曾说她状似一幅工笔美人画,刚勾了线,还未着色就依边给裁了下来。
薄得像片纸,又无颜色。
每到阴雨天,潮气把那本就沾灰带尘的空气浸得一片泞淖,自口鼻钻进去,直逼得人胸口发闷。赫如身子弱,更是受不住。
今夜便是,夏雨来得急,比前些日子还大些。赫如躺在榻上,听着骤雨打新荷,噼里啪啦像是连她心尖一齐糟践了去,胸口不由疼得如抓如挠。
她父亲每到阴雨天便会特地照看她,今天却好,连个人影都没瞅见,可是叫那新来的“外客”把魂勾去了?
赫如将手搭在心口,轻轻吐着涩气。
还在疼,还在闷,夏池水涨,残荷败柳,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是个头儿。
她倏地就委屈了,翻身下榻,披上衣衫就往外走。
去看看把父亲勾没了魂的“外客”究竟是什么模样。头次被她撞见房中情事,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的父亲形容狼狈地躲闪了好几天,这一次,又会如何?
轻手轻脚出了厢房,沿着游廊走。雨下得紧,顺着飞檐红瓦溜下,倾泻如帘。透了水帘望去,新荷在雨珠里左右攲斜,颓然拧旋着那颗刚刚绽放的大脑袋,点出一圈圈荡漾的弧,不堪重负,残花败柳。
中堂间的格子窗里,一片暖光透纸氤出。
赫如拢了拢衣衫,轻轻走过去,趴在门边,只露出一只水莹莹的眸子悄望着里面。
父亲正对大门坐着,手边摆着青瓷茶杯,淡赭色的茶水拥着烛火,周围一圈漾着波,早都没了热气,还不见得喝。
父亲对面,正坐着一个人。
是个,极为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脸。暖意融融的灯光里,只见他穿着一身淄色素纹绸面袍子,像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一团雾,直拔而起的一溜脊背将衣袍撑得挺括了,窄腰那儿欺下去一点,袍子也便依顺着倾出一片黑色瀑布。
敷了光,亮得晃眼。
赫如有点愣,趴着门,手帕从指缝滑落。
那男人的头发竟是短的,微微有点卷,蜷在耳上,那样的利落。一只手从洋锦袖里伸出来搭在黑檀扶手上,五指长而削,像一节节钻出泥土的竹。烛光一抖,指尖便在檀木上点一下,不紧不慢,悠然自得。
竟是个洋人?
赫如一时呆了,雨声飘远,在耳中再掀不起涟漪,只有郁结在胸口的浊气泡进了雨水,逐渐地软了、化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陌生的男子,只觉得他是那样的利然、沉稳,是躺在乌鞘里的一弯胡刀又是新雪洗过一块的山岩,边沿闪烁着的,是锃亮锋利的刀辉又是粗砺的暗光。
他和父亲攀谈着,声音不大,赫如隐约听到了几个发音奇怪的词句。竖起耳伸起脖子要细听时,一缕调皮的风突地钻进鼻子里,搔着鼻管,一股子痒意直挠心尖。赫如慌乱地捂上口鼻,喷嚏还是冲了出来。
轻嗤声从指缝挤出的那刻,赫如脑子里一下白了。
只见那个男人,那个刀刃般的男人将脸侧过一点。
烛光倏地亮起,亮光漾了满堂。那男子的面孔就缀在火苗上,直照进她的眸子。
脸颊瘦削,线条却是流利的。高挺的鼻梁犹如山棱,将那暖融融的烛光削去一片,于是以鼻梁为界,整张脸半是阴半是晴。
阴的那面,影影绰绰,梵花坠影。
晴的那面,眼窝深陷,底部竟掬起了一捧蓝色湖水。视线极为寡淡地乜斜过去,似滑过她的面庞,却又似无。
――积石如玉,列峰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心尖颤起来,赫如也不管什么了,收回自己窥探的视线,揪着胸口的绵纱对襟,呆立了片刻,才想起来要跑。
于是柔弱的姑娘盛着一胸腔沸涌的心跳,迈着步子沿游廊小跑,穿过哗啦雨帘,将那陌生来客抛诸脑后。
洋人?
这府中,怎会有洋人?
那晚赫如失了眠,揪着锦被,满脑子是那搭在黑檀上的葱指、高鼻深目和惊鸿一瞥的蓝。
父亲是礼部尚书,本就负责与那些外族人打交道。但多年前皇帝就下了道令,闭了国门,禁止那境外蛮夷来犯中原。她活了十又五年,也才是第一次见到异族人。
洋人,以前只在鼻烟壶的饰画上见过,还多被描绘成了青面獠牙的形象。嬷嬷说他们吃小孩、吃女人,连皮吞入腹中,骨头都不吐。又说他们与野兽为伍,说兽语啖兽食,人面兽心。
可那个男人是吗?
赫如想着,了无睡意。
翌日,天放了晴。赫如从榻上起来,还惴惴不安,亏得父亲没召她去训话,她便也放宽了心。
教书先生不肯来,赫如钻在房中涂涂画画,总想着那洋人的事,静不下心来,笔尖斜走画毁了许多张纸。她烦闷地将墨迹斑驳的画纸揉成一团,去湖边散心。
雨打新荷,荷凋零。花瓣飘在湖面上,像在那一池碧水中泛起无数鱼白肚,分外瘆人。绿茎光秃秃杵在湖面上,搅着鱼鳞细波一层覆着一层。顶部的莲蓬还没长成,莲孔缩起,酷似烈日曝晒下失水的果儿。
赫如百无聊赖地打量了一圈,突然在横七竖八的残枝里发现一朵还算完整的荷花,两只眸子一下子亮起。
赫如踩上湖面的岩石,踮起脚伸长了手去够。
如纸美眷,携裙入湖,摇曳枝蔓间,缀在风荷叶间的究竟是那朵素白的花还是那张柔丽的面孔,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
赫如够不到那朵花,兀自懊恼了一阵,收回手,目光无意掠过水面。
猛地一惊!
那清波中,漾着另一个人的脸。
赫如转过身,步调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
“洋人……?”
赫如轻轻出声,眼睫颤栗,白米粒似的齿合着下唇。
昨晚那个男子。
深色衣袍下,搭着一件对襟捻线织衣,一对儿翻领压着绣边领口,雪似的白,襟下悬着纯银十字架更是耀眼。没有长衫,只有修身硬面窄西裤和收到腿肚、造型奇特的长颈交绳窄鞋。
面庞的颜色也她相差无几,却比寻常男子浅了许多,眼珠儿也是浅的,陷在棱山修眉之下、深雕的眼窝之内,是崖底湖、井中井,正斜下来、漫过眼睫,俯视着她。
俯视?
对了,这洋人生得高大……
不过,他竟能在自家府中随意走动?
“洋人?”男人学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怪腔怪调的,还不如她的鹦哥儿。
他牵开薄而红润的嘴唇,似乎想让自己冷硬的面孔亲和一点。但他看起来不常笑,唇畔挤出的弧度浅得近似无。
“我有名字。”
他告诉她。
“艾希里。”
他说,他叫艾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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