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路拐进小巷,子襟还是第一次在夜晚路过这里。四周狭窄逼仄,巷子漫长,黑暗浓重得像要扑灭一切,只有头顶的夜空,绽开着满目焰火。
从巷口出去,眼前是个大湖,夏季时可以看见荷花盛开,层层叠叠连成一片。此时却是华光熠熠,映照天际转瞬即逝的星光。
沿着坡道往上,那些喧闹声渐渐远去,许宁的白房子孤零零立着,没有挂灯笼,也没有开灯。小姑娘上前按了门铃,又往后退了步,仰头打量着。
那几分钟里她紧张得很,裙摆压了又压,头发理了又理,几次都想转身跑开,可身体僵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没有人开门,黑暗里悄无声息,人间烟火在此地消散得一干二净。狂跳的心慢慢回落下去,呼吸复又变得平稳匀称。冬季清冷到刺痛的风打在脸上,子襟揉了揉僵硬的脸,她出乎意料地并不失落,甚至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那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了起来,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思考婚姻大事理当慎重, 可一切都太快了,她有很多顾虑,想不明白,急需解答,她想找人商量,而他只是在等一个回答。
“这下怎么办呢?”小姑娘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去纠缠他怎么不在家。她想起这是除夕,回去的路还那么远。
干脆在门口坐了下来,夜里有点冷,她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臂弯里,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什么声响。小姑娘抬起头,与突然出现在身旁的猫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它跃上墙头,消失在了视野里。
就这么进去了?
子襟盯着身后的墙,那猫大概撞倒了花架,啪的一声响起陶瓷碎裂的声音。她站了起来,没过一会儿,院子里亮了灯,猫咪呜呜的声音由远及近,大门被打开,咯吱一声,许宁抱着不断挣扎的猫,俩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子襟脸上的诧异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各自都是一脸呆滞。
大花猫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也不叫了,无辜地摆了摆脑袋,跳回了马路上。
“你……”
小姑娘伤心了,一时只觉得泪水盈盈蓄满了眼眶。
许大人很有危机意识地抢先回答:“我没听到。”
子襟:“……”
花瓶破了你能听到,门铃声就听不到,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按门铃……这些她都没说,她只深吸口气,小声埋怨了句:“你怎么这样。”
在许大人开口前,她把手一举,那袋茶叶挡在身前,她满脸通红道:“新年快乐。”
许宁犹豫着接过,他让她进来,小姑娘摇了头,不知为何有些拘谨。他只好解释:“我没有不开门,我以为我听错了……你怎么会过来?”
“给你、给你送茶叶。”
许宁看看手里包装华丽的袋子,不确定道:“你不用这样……你要我做什么?”
子襟:“……”
她忽然意识到送茶叶并不比送烟酒好多少。对视间倒是许宁先笑了起来,抓了抓头发,怪不好意思地说:“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啊。”
屋里开了暖气,但多少有些冷清,大灯关着,黑暗中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一小片光晕照出了桌上摊开的书,难怪从外面看以为没有人在家。
“你不看春晚?”子襟拿起书瞄了眼。
“不好看。”许宁去烧水,声音远远传来,飘忽得很。
他开了灯,餐厅和客厅一并亮起,而子襟站在屋子中央,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整洁了,整洁到空。
春节期间去做人家家里做客,茶几上往往堆满东西,饼干巧克力各种蜜饯,而许宁的茶几空空荡荡,除了茶杯和书,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来得突然,她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了。
“有吃的吗?”子襟问。
这问题好像难住他了,许大人绞尽脑汁,最后是这么回答的:“有苹果和橘子,红豆面包,还有黄豆和绿豆,我可以给你打豆浆,但得泡一晚上,或者你要喝粥吗?”
“……”
子襟一脸不可思议,而许宁手里端着热茶,看起来颇有些尴尬:“我不知道你要来。”
“这和我来不来没关系吧,”子襟的语气很是惊叹,“这是春节啊。”
最后,她啃着那不起眼的红豆面包,而许宁悻悻地推荐着:“真的很好吃哦。”
“这是你明天的早餐吧。”
对方很心虚:“你怎么知道?”
她又觉得他不正常了,哪有人这样过年的,难道嫁过来以后每年都会如此?那她才不愿意呢。
许宁解释着:“因为没有人会来家里,我一个人随便了。而且过节买东西不方便,很多店都关了。”
子襟的生活常识基本不够用,她想起家里一大桌年夜饭,心里很是怀疑。
许宁不知为何有些忐忑,偷偷瞄她半天,这才鼓起勇气:“你来看我……你想清楚了吗?”
子襟咬着面包,含糊不清道:“想清楚什么?”
“……”
装傻显然不合适,小姑娘喝了口茶,故作轻松着:“咱们都没毕业呢,想那么远干嘛。”
许宁也笑,浅淡的笑意映着眼底柔和的光。而子襟看着那笑容,莫名觉得心沉了一沉。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彼此也要如此疏远客套了呢?
“你会一直念下去,保外校比本校好,咱们这个专业,如果只念到硕士那还不如本科毕业直接工作,那么算上博士,我们至少有六年异地,如何你有什么打算的话,可能还不止。”
她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睛,声音闷闷的。
许宁看着她,那杯茶被他握了又握,热度隔着杯子传来,温暖了冰凉的掌心。
屋子里静得有些可怕,沉闷的气氛挥之不去,子襟又笑了笑,但那些微弧度完全无法起到作用,她说:“咱们不想这些好吗,等以后再说。”
虽然总有一天会面对,但热恋期想这些也实在难受。她大概在等未来某一天,到那时感情淡到彼此都无所谓了,那也许挺好。
许宁说不上话来,她以为他在认真思考,却不想他开口时带着某种依旧任性的愤恨:“那我不读研了。”
子襟:“……”
她便叹气,好脾气地安抚道:“别傻,你会后悔的。”
她不会离开这里,她会选择嘉禾市或鲤城的工作,这两地她家有房子。她也不想离父母太远,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也不会跟着许宁考研,她对继续学业并不感兴趣。
子襟在这些问题上理性得有些不近人情,而她认为许宁也应当如此。
“我们有各自自己的生活,没必要为对方做这么大的妥协,那真的不划算。”本就是独立的个体,满怀牺牲的爱情注定走不远。
许宁没说什么,他陷在沙发里,仰头望着天花板黑漆漆的阴影。窗外绽开了焰火,照在白墙上,隐约带着色彩。
“那就异地呗,”他忽然冷了声调,虚假的笑意收了起来,言语间带着某种清晰的失望,“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这话也许很置气,但子襟回答说:“都没信心。”
许宁:“……”
屋子里很安静,小姑娘走神地想着什么,后来她慢腾腾开了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我们会分手吗?”
许宁:“……”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许宁是很气的,他想说这都还没开始异地,她就觉得走不到最后,可他也没道理要求她什么,那种无力感深刻而沉重地压覆在心上。
零点的钟声敲响,鞭炮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烟花开了又落,缤纷华美喜庆洋溢,但这房子远离喧嚣,所有一切都像是隔了层纱。
手机震动着,不断有祝福短信跳出来,子襟低头去看,面无表情地回复着“哈哈哈谢谢,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等她回复完,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沉默得太久。小姑娘转头望去,许大人拿开了她的手机,低头吻了吻她。唇舌相触,柔软的触感令人瞬间卸下了防备。可也是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愿意为他做很多事,也很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可她设想的未来里并没有他。
子襟没什么远大理想,也没多少金钱欲望,只想过普通轻松的日子。每天两点一线,下了班和同事一起逛街买衣服,周末刷剧看电影,没有房贷车贷压力,独居生活父母不用管束,简直不能更美好。
她会向往爱情,约个会,和朋友一起八卦,在几个男生中举棋不定,带喜欢的人回家过夜,这才是现代人的爱情,简单愉快,并不复杂。她才不想把一段感情弄得惊天动地可歌可泣,难度太大的副本,没有人有兴趣去刷。
许宁的吻很温柔,他身上有种天真的少年感,会是青春期完美的暗恋对象。成绩优异,性格温和,冷淡却也有礼,有时很主动,粘人起来简直不要命,但总缺乏某种承担重任的力量。
细想起来,她遇到过很多困难,每一次都是自己抗过来的,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真要共度一生,她也仍然缺乏安全感。这样的爱情,美好甜蜜,却也适合极了无疾而终。
许宁揽着她,一呼一吸柔和缱绻,怀里的人儿带着好闻的气息,软和的身子贴上来,用力回抱着他。他的唇舌往下,压过耳垂,落到她的颈项上,那里很暖,肌肤接触,血液流动,他伸出舌头,暧昧不清地舔吻着。
可也是这时,他听见她开口,小小声的,嗫嚅地喃喃道:“我很喜欢你,但大概不够爱你。”
他停了一停,起身时只觉得血液凉透,那股寒意渗进五脏六腑,眼里像是落了冰渣,疼了会儿又融化开。他便低下头,阴影掩去了神情。
虽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可真要说出来,却也还是伤心。
他抱她起来,顶着她不解的视线笑了笑,只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