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基本在洒扫中度过了。忙碌到天黑,两人都沾了一身呛鼻子的尘土,当下又烧热水,净身洁面。
玄婴让青竹洗过先睡,待栉沐出来,屋里却空荡荡的没人。他找出去,见小姑娘站在门口的槐树下。
“怎么没休息?”
“我一个人睡不着。”青竹不好意思地说。
她沐浴更衣,收拾得干干净净,浑身散着温热的潮气,不知跑来树底下做什么,跟他说着话,眼光还不时往树上瞟。玄婴看得奇怪:“莫非你睡不惯床,还想住树上?”
青竹脸一红:“没有啦。”
“我出来透透气。”她指着面前的树干,问道,“师尊,这是什么呀?”
夜色深了,玄婴借烛光打量,见她指的地方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横道子,表皮剥落,露出白色的木质,明显是利刃割划的痕迹。
划痕总共六七条,最下头一条跟青竹差不多高,伤口快愈合了,几不可见,越往上则越显眼,最顶端的只比他矮半个头。
“这是以前秋生长个子留的。”玄婴比了个手势,“每年长高了,就在这里划一道。”
秋生……
才几天时间,青竹便是第三次听到这位师兄的大名了。
玄婴平常不说无意义的闲话,音色低,语速又缓,每一个吐字都极有分量,只有在说起“秋生”二字时,会出现一种与众不同的轻快。那轻快含有力量,并非轻慢,而是经年累月的沉淀,是一种反复念过无数次才结下的熟稔。
按他所说,寒秋生已经走了两年多。在十岁孩童的感知里,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可是离开那么久,她那师兄生活过的印迹依然留在谷中的每一处,俯拾即是,就像他房门前那道黝黑冰冷的锁头,划分着不允许她插足的领地。
这些印迹和玄婴那种发乎自然的熟稔,和她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混在一起,在心里搅成黏腻浓稠的泥浆,糊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要不要也留一个?”玄婴忽然问她。
青竹微微一怔:“我……”她看着面前那株树,心下犹豫。
她自幼少被善待,碰上了就不愿拒绝,尤其这善意还是来自玄婴。做师兄做过的事也是一种诱惑。这跟玩他玩剩下的玩具又不大一样。
她盯着树上凌乱的伤痕,看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用了罢。”
玄婴暗地里叹了口气。
这些日相处下来,他对这孩子的性情也掌握了七七八八。青竹以前在家不受宠,过得谨小慎微,如今跟了他,非亲非故的,于是更为收敛,平日里规规矩矩,什么也不敢要求,生怕有一点逾越、得罪他的地方。
外人客气是礼节,但要一同生活,过分拘谨的态度就成了负担。起初玄婴也对她抱有怜悯之心,久而久之,却难免疲于应对。
白天她没肯要寒秋生的玩偶,这时又推辞。玄婴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她道:“树会疼的。”
“……什么?”
“这样拿刀子刻树,树很疼呀。”青竹轻声说着,举起小手摸了摸树干。
她不敢碰那些伤,就用细短的手指抚在周边,一下一下,像安慰受伤的小动物。
草木无情,并不似动物会哀叫,粗糙的树干也不如鲜花娇妍,惹人怜爱。玄婴还是头回见有人关心一块老树皮疼不疼的,没等从这清奇的思路里回过味来,忽见小姑娘绕树跑开几步,蹲到地上,拾了个什么。
“师尊……”她双手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回来。
一只黑不溜秋的幼鸟,杂毛凌乱,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手心里。这株槐树上有个鸟窝,傍晚风大,多半是从里面刮下来的。
玄婴拨开一撮绒毛看了看:“还活着,只是摔断了腿。”
“能治好吗?”青竹瞧瞧小鸟,又抬头瞧瞧鸟窝,“就这么送回去,它会不会死掉……”
玄婴道:“你跟我来。”
他转身往后屋去,青竹慌忙抱着幼鸟跟上。
玄婴至药庐取了些药罐、绷带,接过那只雏儿,续骨抹药。
青竹趴在桌边好奇地看着。玄婴拿剪刀把白布剪作龙须面一般细,缠上受伤的鸟腿。小鸟儿比她的手还小,落进玄婴手里,更显孱弱,仿佛他一合掌就能捏碎了似的。如此的体型差距,玄婴手法却不见拙笨,灵活熟练,看起来比她见过的跌打大夫都要厉害。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玄婴道:“我好歹是靠这个吃饭的。”
“靠什么?”青竹歪着头问,“治伤……大夫?”
“嗯。”玄婴轻巧地将绷带打了个结。
青竹诧异不已。
之前她手脚受伤,确实曾得玄婴医治,他给的伤药也很灵验。可她全没往这方面想过,毕竟玄婴的样子虽说不像土匪,但也该是剑客、杀手之流……
拜师以来,青竹一直惴惴不安,担心将来要跟随师父杀人越货,心底颇有些走一步看一步的计较。没想到真相正相反,师父是行医为生,她顿时松了口气,连带看整间药室都明亮起来。
玄婴起身走向墙边的柜子,她跟上去,见他拿棉絮给小黑鸟垫了个窝,白花花,软蓬蓬的,煞是可爱,不由心喜:“原来师尊不杀人,还救人。”
玄婴淡声道:“我也杀人。”
“……”青竹呆住了。
她脸上闪过一抹不知所措,身子动了动。玄婴以为她要吓得跑了,小姑娘却挨蹭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
玄婴问:“你做什么?”
青竹小身子靠着他:“我也不知道……”她仰起头望他,双眸清莹,如一泓透心的泉,神色却很茫然,似乎是真不懂自己为何这么做。
玄婴方才把鸟放进棉花,恰巧抬着手,高度正合,便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开玩笑的。”
“……哦。”青竹点了点头。
受伤的雏鸟连同棉花窝一起被带回了寝居。
熬到这个时辰,青竹早已睡眼惺忪,不自觉地点着脑袋,被玄婴勒令立即上炕卧倒。他也熄灯睡下,刚合眼,忽地被窝里钻进来一个小人。
小人儿抓着他的衣襟,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师尊,我觉得杀人不好,救人好。”
顿了顿,又道,“救鸟也好。”
“……”
黑暗中响起一声闷笑,青竹后腰收紧,浑身被暖烘烘地包裹起来。宽厚的大掌在头顶一顿揉搓,将她梳洗整齐的长发揉成了一团蓬松的乱毛。
她小脸埋在对面的颈窝,听见耳畔声调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嗯,你说得对。”
当晚玄婴答应带她一起去出诊,青竹满心期待,兴奋了许久才睡着。
翌日转醒,身边早没有人了,满屋阳光敞亮,雪白的鸟窝安放在窗下的案几上,棉花里不知何时添了些柔软的小枝、杂草,小黑鸟躺在中央,察觉到人影靠近,蓦地抖了抖稚拙的身躯。
青竹轻轻笑了一下,反身欲出门,忽见一进门的桌上摆着个眼熟的木盒。
她张望了下,玄婴并不在左近。小姑娘内心天人一番激烈交战,最终没能忍住,打开盒盖,摸了摸人偶笑哈哈的小脑袋。
过后她在庖厨找到师父,吃过早点,相偕出山。
玄婴许久未归,先去镇上拜访了几家相熟的病人。青竹对医道一窍不通,大多时候就安静看着,偶尔也打打下手,得师父指点几句。
日子如此一天天过去,她也渐渐适应了山中生活,每天习武,做家务,陪师父出外看病。没事的时候,就跑去药庐里啃艰涩难懂的医书,或者回房摆弄那堆瓷娃娃,一边玩,一边念念有词。她连玩也专注,又不像别家的小孩喜形于色,整天窝在角落,乌眼珠盯着人偶喃喃自语,画面相当之诡异,玄婴时而撞见,总担心这小闷葫芦要给憋魔怔了。
回谷之后,他就没再教过青竹武功招式。小姑娘先天不足,后天又吃苦,有些病态的瘦弱,外表比实际年龄更幼小。他欲先打好底子,让她每日晨起站桩,又配了调理体质的药。漆黑难闻的汤药端过去,青竹也没问是什么,就捧着碗乖乖喝了。
真是个和寒秋生截然相反的孩子。
从前他配点什么药,他那大徒弟总是充满戒备,从配方到功效,三审五验,非要问到清楚明白才肯吃,搞得像他会毒害他似的。
那一位是疑心过重,而青竹从不过问,又是另一个极端。这是因为她比寒秋生更信任他?玄婴觉得未必。
就像她每天又勤快又周到,浆洗烹调,样样抢着干,先睡的晚上还自觉帮他暖床,他也不认为是出于好心一样。
他几次三番地说不用她干活,青竹不肯白吃白住,总是听不进。有时静下心来想想,玄婴也觉着自己是劳碌命,人家乖巧伶俐,他却嫌东嫌西,有人服侍还不满,难道偏养个没大没小的小鬼才自在?
可想归这么想,也无法消除他对这些刻意讨好的排斥。
某一天看到小姑娘打扫房间,玄婴再次劝说未果,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化作压抑不住的烦躁,脱口而出,说不喜欢别人乱动。
青竹愣了愣,放下手里擦到一半的茶杯,没说什么,之后再不敢动他房里的东西了。
玄婴心下懊悔,又无计可施。
事后他不住反省自己太凶了,青竹的态度倒不见什么转变,仍像没事人似地整日黏着他。
几天后的晚上,两人踏月色回谷,进房点灯,青竹叫他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袱。
“这是什么?”
她解开结扣,内中满满一兜子桑葚,紫红参差,甚是斑斓可爱。
青竹道:“是葛婆婆送的,教我拿回来给师尊尝尝。”
她说的是今天去看的一家姓葛的老夫妻。玄婴记得给老翁把脉时,他妻子就在旁边拉着青竹的手谈天。
他一听即知,想必是这小丫头不肯收礼物,人家才抬出他来当借口。
“师尊现在吃吗?”
玄婴沉吟道:“也好……”
他还想说些什么,青竹已先道:“那我去洗干净。”说罢不等他回答,就拎着小包跑去后院了。
桑果经过洗涤,个个晶莹饱满,挂着清亮的水珠盛在陶碗里。青竹和玄婴对面而坐,拈了一粒紫黑的小果,送到他嘴边。
玄婴就着她的手吃了:“剩下的你吃罢。”
青竹从碗中挑出一颗为数不多的红果子,自己吃掉。
玄婴无奈叹息。
“你觉得葛婆婆怎么样?”他问青竹。
“对我很好。”青竹想了想,“他们家都是好人。”
玄婴颔首道:“他们夫妇待人和气,家中又有些积蓄,向来乐善好施,只是一直没有儿女。”
“为什么没有呢?”
“有些人天生如此,身体没法生。”
“没法生?”小徒弟勤学好问,“那是因为什么,有方子治吗?”
“……这些以后再教你。”玄婴颇不自在地掐断这个话题,将话拉了回去,“葛老年轻时在外做官,中过进士,论学问是镇上数一数二的。”
“哦。”青竹眼睛里微微亮起了光。
玄婴尽量放柔声音:“你喜欢读书,是不是?”
青竹这下子听出了苗头。她没答是不是,问道:“师尊想让我跟他念书吗?”
“不是……也算是罢。我的意思是……”
玄婴说话突然含糊起来。
他费力思考着措辞,一抬头,却见对面的小姑娘扑闪着眼,啪嗒啪嗒地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