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院桂影扶疏,屋里屋外,尽皆遍寻不着。
数月前的事,竟是已经太迟了吗,早在那夜小灰影前来找他,说娘不见了,带他至旧居,发觉岚儿离魂,他为何会毫无疑惑,事後更生生将这件事完全遗忘,再也没想起。
驭风过镇,心绪一片混乱,半年来,前尘点滴接续被重拾忆起,唯独漏缺掉,千年前,贺兰随和文澜,有过一个孩子。
当他最重视的人皆已另一种身份重新转世,才发现他的孩子非但不在轮回中,竟是以鬼魂样貌出现在他面前。
忽然,一声娃娃啼哭,自下方某处人家传来,他落至窗前,墙内除了婴孩宏亮的嚎啕,还有人低声说着话。
「孩子的爹起来,小宝在哭了,今晚风挺大的,你顺便看看窗子有没有关好。」
「好困,不是才哄过吗。」
「大概又饿了,快抱来给我。」
窗内亮起灯火,窸窸窣窣一阵,安静没多久,小婴孩又开始哭闹起来,男子低骂,「小子真不懂事,明知你娘奶水不够,大半夜的又想把姨吵醒伺候你吗。」
「跟孩子说那些他那懂呢,别去吵妹妹了,她也才刚睡没多久,你来帮我按按,或许还能挤出些来。」
「这里吗?」
「轻点、轻点。」女子边喊疼边哄着婴孩,怨怪道,「你们男人就是好命,什麽都享受到了,遭罪的却尽是女人。」
男子讨好道,「是,是,都是我们臭男人不好,明早我晚点出门,先喂你吃顿好的,多少补些回来好不好。」
「孩子在听呢,老不正经。」屋里女子啐笑,「你想喂还得看小宝肯不肯配合呢。」
「爹娘相好那里不正经了,而且你不觉得,咱们行房的时候,孩子们都睡得特别香?不如也别等明天了,现在就来试试!」
「欸呀小宝还要吃奶呢,你走开走开。」
「孩子的娘在害臊呢,呵呵。」
屋内一室笑语温暖,屋外风声寂然远去。
全境寻遍,除却大多数鬼魅精怪不敢靠近的圣山未去,他转向母神庙。
庙前石阶,狐狸端坐在最底处,毛澎尾巴蜷搭在身後,圆大的眼睛眯成一线,面向漆黑无物的前方,「你跑回来做什麽?」
此狐妖来到祖地已有十多年,平日神出鬼没,不轻易现身人前,然而实力在仙灵不算多的祖地里,俨然为群妖之首。
一人一狐接触次数不多,却也互不陌生,几回碰上的时机,多是在白孟周旁,少时询问白孟是否知道狐妖的存在,他从不给出明确答案,态度却已昭然若揭。
数年後祖地来了位红姓女子,无亲无眷,在市街开了间香药铺,在妇人间风评甚好。那年夏日,白孟的新宅刚建好不久,他前去拜访时,在厅上煮水烹茶接待他的女子,有一双上挑媚眼,迎向他的目光,闪着不可说的灵动及得意。
而後,红老板被人瞧见多次出入白孟居处,两人相交一事才算传开,时至今日,即使前者未嫁後者未娶,没人会认为他们不是一对。
「我在找一个孩子。」只是被狐狸问及身形、相貌、打扮,竟是无法明确描述。
「不知道,」狐狸笑眯眯回道,「你说成这样,谁听得懂。」
「那孩子或许,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不知道不知道,」狐狸不耐烦起来,「我又不管这种事。」
在狐狸处问不出结果,欲入内询问有八百树龄的赤焰木灵,狐妖却是一踪,横起尾巴挡住他,「你还没说呢,为什麽要找这个孩子?」
「想起一些事。」绕过尾巴继续往前,狐狸不依不饶地跟在後头,「想起什麽事?」
他没回答,一魂一狐前後进入正殿,他在池边呼唤了几声,赤焰木只是静静立在眠岛中央,好一会,一朵花自梢头掉落,在水中悠悠打转。
而坐在一旁的狐狸舔起爪子,事不关己,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等他又唤了几次後,狐狸突兀地啊呀一声,「那个呀,我想起来今天有送木头几瓶仙露,明明已经警告过它一次最多只能饮半瓶的,就说花怎麽看起来这般红。」
魂体看不见色彩,他打断狐狸的喃喃自语,「何为仙露?」
狐狸捞起水中落花,举到尖鼻前嗅了嗅,「半瓶润根,一瓶销魂,这木头恐怕还喝了一瓶不止,真浪费人家的东西。」
这次不待他开口,狐狸甩掉爪上花朵,半有点幸灾乐祸,「你也不用叫了,没有百日,木头不会醒过来的。」
他只能再去找其他可能会知晓、或是有曾经见过小灰影的精灵,这次狐狸没再尾随。
月升星移,当山巅泛出湛蓝,他正被石婆婆缠着听祂说久远前的往事,路一端,狐狸踩着悠哉的步子,摇着大尾巴走来,石精似乎有些畏惧狐妖,在他还等着不知何时可能会说到的重点,倏地消失不见。
丝毫不打算补救的狐狸对他道,「你该回去了吧。」
在许多疑惑都不明的情况下,他明白势必困难重重,然而自身现在无法回乡,不得不拜托狐狸帮忙。
狐狸含糊应喏,口气明显敷衍,巴不得他快些离开,「你一定是让孟郎守着你吧,老是不让他睡觉我会生气的。」
被狐狸盯着返回魂径後,心中的抑郁及刺痛愈来愈强烈。
天将明,重新仔细回想细节。
孩子说,娘不见了。
如果不是待在身边或附近,要如何知晓不见了。
而倘若就在身旁,为何他从来不曾察觉。
再睁眼,窗外已是白昼。
床前椅上,白孟撑着下颔,目光正落在手中一卷闲书上,眼抬也不抬便朝他道,「回来了?」
他抬手遮至脸上,因过於灿烂的日光而双目刺痛,「多谢。」
「事情解决了?」白孟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桌旁倒杯水,牛饮间,迟迟没等到他的回答,便领会其中意思,「不告诉我怎麽回事?」
从儿时便一直互打掩护,在长辈眼皮底下做尽各色该做与不该做的事,到年岁渐长,才有愈来愈多不想让对方过於清楚的秘密。昨晚没多解释,现在亦是千头万绪难理,「不想说。」
白孟弯身寻找踢到桌底的靴履,好容易才挖出一只,「你去找小杏?」
心口骤然一缩,後两字白孟是仿照他的音调,用商国语说的。昨日在师娘师姊前失态後,面对二人的关心询问,只能半真半假言道自己曾认识一位和囝囝差不多大的孩童,女孩很多年前就已夭故,如今见到囝囝,一时忧伤不能自已罢了。
他盯着头顶床帐,「她曾经来见过我,现在我必须找到她。」
以及还有更多,他曾认为已不重要,如今必须再次寻回的过去。
搜出另一只鞋後,白孟坐回椅上,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简单问道,「所以,上那去?」
他起身下床,披上外衣,「同样不变,待会向师娘她们辞行後便上路。」
* * *
垂帘缝间,黄橙夕光时隐时现,靠坐窗旁,将编好的带绳两端打上穗子,梳理整齐後,正收回行囊中,斜卧在车箱另一侧的女子发出动静。
「唔,岚妹妹,你都没睡吗?」江双双揉了揉眼,慢慢坐起身,脸颊上还有一块被绣面印出的红痕。
双双姊的夫君前些日子外出,现因有事在凤城耽搁了,又不舍和兄长分离,乾脆提出和他们一道同行的要求,随行的还有一名年长侍女和三位从仆车夫。
「我还不困,双双姊要喝些水吗?」岚儿拿过软枕垫入大腹便便的女子腰後,见对方点头,她爬跪起身,自前头篮中取出裹着保温厚巾的茶壶和杯子。车行摇晃,危颤颤倒好半杯水,转身想递给人,马车一个颤簸,眼看水就要泼出洒到人家,一只手伸来,稳稳地接住了杯底。
胸口这时才重新怦怦跳了起来,「对不起。」
「又没事,别道歉。」双双姊浑然不以为意,就着杯缘抿了口水,然後苦着脸朝她抱怨,「没滋没味,我已经好久没喝到浓茶了。」
岚儿还在思索着要如何应答,女子转眼已将温水饮尽,抬臂便掷出陶杯,咚一响不偏不倚丢回篮中。
「很好很好。」双双姊嘻嘻颇为得意,看见她讶异的神情,吐了吐舌,「挺粗鲁是吧,我哥常这麽说我。」
岚儿微笑摇摇头,「很厉害。」
「雕虫末技罢了,你这麽说我反而不好意思呢。」说笑间,女子突然低低哼了声,捧住了腹部。
岚儿吓了一跳,双双姊摆摆手,「被孩子踢了一脚挺用力的。」
她看向女子瓜般圆隆的肚子,有些畏惧,「很疼吗?」
「不疼,只是最近愈来愈好动了呢,有时候待在里头就自己玩了起来,也不管我正在休息还是在做什麽。」双双姊脸上浮现温柔笑意,对着她眨眨眼,「这些你有天也会经历到的,别着急。」
顺着女子促狭的目光,岚儿才发觉自己两手竟不知觉地覆在腹上,仿着对方的动作轻抚着,一团火辣冲上脸颊,连忙将手置到身侧,恨不得车板上冒出个洞好将自己埋进去。
双双姊憋着笑,打趣道,「我瞧你和白哥哥这样要好,应该也不用等上太久。」
岚儿脸上更热,小声嗫嚅解释,「大哥说我还小不适合太早有孩子。」
双双姊抚掌而笑,「我也是!哥哥知道我怀了这孩子,竟然还写信来责备廷之哥,明明和我相同年纪的姑娘,有好几位甚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倘若有天他娶了一位比我还小的嫂嫂,我定也要回给他同样的话。」
岚儿本想为大哥辩驳,可是听到嫂嫂二字,心口咚地一下,就听双双姊又问她,「那你大哥成亲了吗?」
不过是寻常一问,可是差点脱口而出,大哥是她的,才不会有什麽嫂嫂。
幸好双双姊也不是真的那麽关心这些私事,得到她否定的回答後,窃窃教起她如何捉弄兄长的方法。
边回忆各种儿时趣事,说得愈加兴起,女子忽然一下拉开遮帘,从窗里看向并骑在车侧的青年,「什麽事?」
青年一副嫌弃表情,「要说人坏话小声点,外边都听得见。」
双双姊反讥回去,「那是偷听的人不好。」
兄妹俩你来我往,马车行进间也能斗起嘴,她半是讶异半是有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身旁靠着的车板传来叩响,「懒懒。」
拉开自己这侧的帘子,满空晚霞灿烂绚丽,疾哥哥微侧着脸,不重不淡地问道,「会不会太吵。」
一侧双双姊发出明显异声,岚儿捂住嘴,极力掩住笑,「不会。」
到凤城还有三天车程,想来这段路上,应该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