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照芩被广白怂恿纠缠,非要去瞧德贡州的船展。这是灾后一些商家把被水浸过的东西罗列出来,在一艘大货船上展览,这些之前可能是宝物的东西现在已经大打折扣了。有些是有点瑕疵,或者有破损肮脏之类的,品种有丝绸、宝石、古董等等……丢掉了未免可惜,对于一些观赏要求不高,又想要享受到高级珍奇宝贝的平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为了方便行走和避开李尚风,卫照芩让云泽然帮忙弄来了男性装束。不单只她和广白要换,云校尉的护卫队官服亦然过于显眼,便让几人都穿着常服跟随。
卫照芩现在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早就差人在江边的临江楼订好了靠江的位置,先观察货船的情况,以防人潮拥堵难以脱身。
果真如预料般,马车马匹轿子在路口挤在了一起。卫照芩下车步行,前后的几座大山让她们避开了与人摩擦碰撞。来至临江楼,门庭若市,出出入入的行人如过江之鲫。卫照芩故意挑在船展最后一天来,想着人流会稀少点,想必第一二天那时可能走动都难。
卫照芩等人安静的坐着靠在江边的两桌,一桌四人,一桌五人,随意的点了一桌富有特色的海鲜,边吃边眺望午时江景。
江水与天色连成一线,连绵起伏的房屋影影倬倬罩了一层薄纱,一艘乌黑高大的货船静静的停驻在渡口旁。偌大的船板摆了好些摊档,延伸到岸上,岸边的两行摊档整齐的排列成“二”字。远处看着琳琅满目,色彩各异,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临江楼装修了不知道多少次,老板换了不知道有多少个,但炮制的菜肴还是依然鲜美可口。可卫照芩却没有多少胃口,只是一个劲的望着远处放空。直到隔壁一群年轻捕快和江湖中人同行而至,其中好巧不巧的又出现了庄昔翯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窄袖束腰的墨绿色劲装,身形如松柏挺拔修长,唇红齿白就像是桃红梨白的分明,若不是那一头绑得不甚整齐的青丝,颓废的表情,看起来真是个清明绝美的少年。
见他垮着一个灰色包袱,卫照芩不由奇怪,不是给他晋升为千户了吗,难道是要去哪里执行任务。她低下头,尽量不把正面对向那边,她只是在脸上抹了一层黄脂粉,贴了两道夸张粗大的眉毛,五官细看还是能认出来的。
几桌年轻捕快大声说说笑笑,很快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为卫照芩的偷听做了掩饰。
“小二,来上十壶竹叶青!”
“昔翯,此次践行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了,为昔日的兄弟情义干杯。”
“你们别打趣了,昔翯还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我这伤口已结疤,再过几日才能畅饮,真是过于可惜了,如今只能以茶代酒。”
“好兄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惟望你不忘六扇门朝夕四年出生入死的情谊。”
“诶,可别光记着同僚,还有我们呢。”
“这四年在常阳,除了六扇门的兄弟提携,还有诸位江湖兄弟的帮助。总言之,庄昔翯不敢言忘诸位兄弟的交情,日后若是有吩咐,定必赴汤蹈火决不食言。”
“好说好说,日后一定会找你的,庄老弟。”
“昔翯,虽然文书还没有宣下来,但你晋升为千户这个消息应是准确的。李将军慧眼识才,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真的不考虑留下来?”
“六扇门终究是重责,我最近过于松散,唯有换一下环境放松下。指不定日后还回来与诸位兄弟相见,未尝不可。”
在场的人只以为庄昔翯厌倦了高危工作的常态,只有泠坠、凛遥和长歌三人知道实情,碍于一群人在场,想深入交流都无法。早在庄昔翯递了辞职文书后,三人就曾规劝过,可惜他去意已定,多说无益。
卫照芩听得心头一沉,“啪”的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紧紧捏住良久的筷子一下子折断了。捕快们停下了交谈,往她这边看来。她赶紧转过头,假装去看江色,心内紧张得要命,就怕被这群老江湖察觉到不妥。
只是安静了一下,那边又重复了热烈的气氛。卫照芩那口气不敢吐出来,越发郁闷还有些急躁。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人家不领她这个情。为什么这么突然要走,事先一点消息都未曾得知。可笑她居然还想知道他的消息,明知道是两个不可能在一起的身份,明明是自己亲手斩断的情根。现在得知他要走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心里慌得好像所有东西一瞬间抽空了,六神无主。
“走吧,姨娘,时间不早了,一会就得撤走了。”广白在她耳中小声说道。
卫照芩脚沉重得不想挪动,她忍住伤心欲绝的情绪,努力维持得像个无事人一般。只是要下楼梯时,回头不舍的望向他的背影,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庄昔翯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去看,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渐渐下去,并未看到其他。这不是隔壁弄断筷子的人吗,他心中有异,却被其他人打断了那一点冒出来的感觉。
广白之所以一定要看船展,不是只为了自己的喜好,也想着能让卫照芩出来玩乐一下放松心情,以前卫照芩是最渴望多点出去走走的了。哪里会想到竟又遇上了庄昔翯,还得知了这个情形。这下真的弄巧成拙了,卫照芩的情绪比出来之前还低落。
广白努力的拉走她的注意力,一会指着这串珊瑚手链大夸大赞,一会把那支绿松石发簪笑嘻嘻的捧到她眼前非要她给点意见。
东西倒是买了不少,可卫照芩却连买的是什么都不记得。艳阳还悬在上空,摊位已陆陆续续收拾上船,刚才隔壁那桌的捕快有人下来巡逻治安,人流缓缓有秩序的疏散。
货船并不是要回去德贡州,老板们包了船一个月,打算一路南下,继续把宝贝清卖出去,弥补一点损失。船家为了增添些收入,每到一个地方,特意广而告之当地的群众货船的下一个地点,卖一些船票。
庄昔翯正是搭乘这个货船,去往戚洛,届时再换快马走陆路。
卫照芩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他,身旁跟着泠坠、凛遥和长歌,四人脸色皆是黯然,不知说着些什么,无非是道别的话了吧。
“姨娘别看了,小心被发现。”广白拉着她的手臂,提醒杵在原地痴痴傻傻的她。
她呢喃:“被发现?”要是他发现了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庄昔翯心不在焉的隔着几个行人在她旁边走过,一眼都没有往她这边瞧。她挣脱广白的拉扯,非得转身去看他的背影。“就一眼,最后一眼了吧。”心口酸酸疼疼的,她差点就要出声叫他的名字。
庄昔翯和同僚最后话别后,毫不回头的走上船板。
“走吧,我看不得这么伤感的画面,我快要哭出来了。”泠坠跟两人说,凛遥和长歌跟着她走了,不忍回头再看。
从今以后,天各一方。
彼端爱恨,陌路不见。
对不起,天下那么大,山海那么远,我们不可能再相见了。
卫照芩想到今后他会跟从前没有遇到过他的时光一样,可能在遥远的那一方娶妻生子乐得逍遥,也可能风花雪月风流潇洒,更有可能像崔英般佐酒一壶浪迹天涯。而她恐怕是孤身一人,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
如果时光能够再倒退一次,她宁愿没有遇上他,换她一世的心安理得,换他一生的无牵无挂。
卫照芩不由自主的往前挪动了一步,广白见势不妙,连忙又拉住了她的衣袖。
风帆升起,脚夫拉开了船栓,风向正好,几名船夫在船尾摇动船橹,船舶飘扬,渐渐驶离渡口。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卫照芩在离别的一瞬间想透,不想抱憾终身,伤心欲绝的再度挣脱广白,不管不顾的跑出去,推开了其他站在渡口的人。她扬着手,大叫道:“豆子!豆子!”
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腰间的平安扣掉在了地上,竟然没有碎,滚了几圈掉下了江里。等到日思夜想才知情根深种,等到离别才记起日思夜想的辛苦,亲眼目睹最喜欢的人一步步离开眼前,才懂得了打击有多大。理智不剩几分的卫照芩下意识的跳下去,以为能接住近在眼前的平安扣。
平安扣没有抓到,冰凉的水倒是把她从头到脚盖了个清醒。她这才后怕了,在井底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庄昔翯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惊喜交加的站到了船栏旁,没待他看清楚那喊的人,却见一道瘦小的身影直直的跃入了水中。
一道亦然熟悉的声音叫喊,“姨娘!姨娘!你跑哪了?”庄昔翯见到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挤出人群。他霎时明白跳下去的人是谁了,心中慌乱不堪。
“有人掉下水了。”人群议论纷纷,就是没有人下水救人,水面浮现一粒头颅在挣扎,水花四溅,明显是不识水性。
在广白意识到掉入水中的人就是她的姨娘时,庄昔翯已再次冲昏头脑的跳下水去,划到她的身边。广白见此松了一口气,她亦然不识水性,若是耽误了时机那就糟糕了。
预防她乱动把他也扯下去,他是从身后抓住她的腰肢,举起她闷在水中只懂喝水的脑袋,一步一步往岸边游。卫照芩此刻只知道大口大口的呼吸,其他一时记不起来了。
两个护卫跳下水,游到庄昔翯旁边,想从他手里接过卫照芩,他却不撒手,只肯让广白抓住卫照芩的双手,自己在下面托住她的臀部,把她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