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那一年宋怡然肯定一辈子也忘不了。
晚春之时爸妈离了婚,暑假里奶奶莫红娟摔死在乡下老宅的台阶上,据说摔得头破血流、四仰八叉的。
大热天,穿着一身素白寿衣的宋怡然和陈沐阳没多久身上就起了痱子。
他们的悲伤早已释放完毕,这个时候只残留着对奶奶的怀念和同情。
女孩子差不多已经到了发育的年纪,宋怡然站在陈沐阳旁边,还是高了那么一点点,身体的曲线也慢慢展露出来。
来吊唁的很多亲戚他们都不认识,不过,一些眼尖的亲戚一看到陈沐阳就知道他是这家不孝女的儿子,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陈沐阳几乎已经练就旁若无人地做自己事情的能力,他帮舅舅整理着灵桌上的祭品,也帮忙给宾客端茶倒水。
偶然瞟到宋怡然被不透气的寿衣闷红了的小脸,陈沐阳二话不说,跑去给她打了一盆井水。
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宋怡然明里暗里刻意地疏远了陈沐阳,也刻意无视了他如影随形的跟从。
看到他将清澈的一盆井水放到她脚边,宋怡然别扭地坐在长凳上,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等他走得远远的,她才蹲下身,用手心舀了冰冰凉凉的水在脸上抹了一把。
陈沐阳当然察觉到宋怡然对他态度的逐渐转变。
最近一段时间,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摒弃自己,觉得自己就和瘟神一样,是他害得舅舅舅妈离婚,是他给奶奶带去了邪气。
因此,就好像是为了赎罪似的,陈沐阳恨不得揽下所有他可以做的事情,这似乎和先前为了讨好舅妈不一样,总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
爸妈离婚了以后,实际上宋怡然并没有特别难过,相反,她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了爸爸。后来妈妈来找她的时候,宋怡然看她肿起来的眼泡,心底很不安,但是又怕妈妈扯嗓门骂她,让她跟她,因此都不知道该同潘慧聊什么。
谁知道潘慧就说了一句:“你爸钱赚得多一点,你跟他应该的。”
可有些时候,她还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家里多了一份冷清。
比如闷热的黄梅天,她握着碗筷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听着窗外的细碎雨声,注意到阳台上那些晾不干的衣物,突然心生空寂。
坐在饭桌旁边的陈沐阳也沉默地扒着饭,余光瞥到黑暗中电视机的七彩光影投射在她身体周围,好像笼着轻纱般的薄梦。
在她起身往厨房里走时,陈沐阳忽然站起来,抢过她手里的碗筷,说:“你……做了饭,我来刷碗洗锅。”
宋怡然躺上沙发,厨房里瘦弱得和竹片似的背影正殷勤地刷洗着厨具,心里却有些愧疚:我明明烧得不好吃……他倒是吃个精光,还主动做起了家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又要去哪里跑工地了?
客厅里开了空调,温度正是凉爽舒宜,吃的东西在肚子里消化着,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脑海中的胡乱思绪好似一张铺开的网,厨房的流水声和窗外的淅沥雨声像催眠的安魂曲,将她渐渐拉入安谧的梦乡。不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等陈沐阳刷完锅碗出来,就看到了恬静午憩着的宋怡然。
她的头靠在沙发扶手上,伸长了的腿直直地占据了一大片沙发,电视机里正巧放到男女主人公互相诉说着情意,光怪陆离的投影打在她洁白的腿上,一刻不停地闪烁。
客厅里的垃圾桶因为扔了西瓜皮进去,一只苍蝇正盘旋在上方“嗡嗡嗡”叫着。
立式空调的叶片被调成了上下扫风的模式,一会儿吹到她身上,吹得她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更凌乱,一会儿空调风又往天花板上吹,掀起不远处黄色挂历本上的一张张纸。
陈沐阳站在沙发边上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阴影直接打在她的身上。
她变了,除了不像以前那样和他亲密了之外,身体也变了。不仅比他高了,身上也多了肉感和曲线。
他盯着她细长的腿,心似乎浮了起来,朦胧地回想起抱在一块的父母。这种变化好像是不可抵挡的,是小孩变成大人的必经之路。
这个时候,宋怡然突然翻了一个身,曲起腿微微蜷缩着。
陈沐阳回过神来,立马从她床上将她的薄毯给拿了过来,想帮她盖上。谁知宋怡然竟醒了过来。
陈沐阳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宋怡然迷迷糊糊地眯着眼,拿过薄毯盖在身上,无意识地微笑道:“谢谢。”随后又沉沉睡去。
陈沐阳讷讷地一动不动。想起来,她好像很久没对他笑了啊。
而且,只有他站着,她坐着或躺着的时候,他才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黄梅天的闷热阴晦浸湿了他的心,空调叶片继续扫着凉风,挂历纸“哗啦啦”地响,电视里的主角声泪俱下。
只有他,安静站着,凝视那双泛着柔和白光的腿,坠入一片奇怪的黑色深谷。
像是回到了以前的家,既有诡谲艳丽的红唇汗液,也有灰败不堪的黄灯墙灰。画面逐渐开始重合,最后脑海里好似掠过一阵龙卷风将两个重合的画面扭曲着卷在了一起。
电视红光映在少年的侧脸,几颗豆大的汗珠忽然从头顶迸裂砸下,他倏地转身,没入这满室的灰暗寂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