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希近日来有些烦心。按理说，她的生活如此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再更好了，她本不应该有烦心事。但——
她总情不自禁的会觉得这人有些像勒布朗，那人似乎也有些像。一开始她本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勒布朗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她对王子殿下过分熟悉，有时容易看岔，这很正常。
但次数一多，莱希也不得不开始暗自留心观察这些。
这一下，她发现了许多以往被她忽略了的细节。以往觉得母亲或是勒布朗，亦或是好友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相像，她总以为浮现在眼中的那些爱意都是共通的，没有放在心上，可这次，她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她周围的人，从未与她过分亲近，佣人也好，护卫也罢。以往她会觉得，这是纳尔森家族的传统。
可为何她的好友，甚至于她的未婚夫，总是尽可能的离自己足够远呢，他们好似生怕触碰到自己，这与他们眼中的爱意背道而驰。
所有人都这样。
在孤儿院的时候，院长总还会慈祥地揉自己的脑袋，这太不寻常了。
就算自己不小心遇见危险，那些佣人或是侍卫扶住自己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变化，他们的呼吸会加重，他们的胳膊会颤动。
莱希本以为这是家臣们紧张的缘故。
但，与好友们购物，喝茶或是别的什么，总会不小心触碰到的，她们也有同样的反应。
勒布朗也是，有些不可避免的接触之时，她都能听见王子殿下的心跳声。他吻自己手背时，甚至于额角都会渗出细汗来。
这些由不得莱希不多想。
她越观察，就越能发现一些他们近似的细节。苏菲亚说话时，右唇角上扬的弧度要比左边高出一些来，这与母亲一模一样。她们看向自己时，眼中光亮不加遮掩，闪烁的频率都一致。
她甚至还在一个侍卫身上闻见过与勒布朗一样的清凉幽香。
莱希心中不免生出可怕的猜测。但这太离谱了，她不敢轻易相信。
直到，她做了一个可怕的黑色的梦。她被囚禁在一座高塔之中，被紫皮肤的恶魔侵犯，任她哭喊尖叫，挣扎求饶都未得解脱。
她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息间母亲推开了房门。
“莱希，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纳尔森夫人站在门口，眸光里漾动着担忧。
正常人家的母亲，在这种时候早就跑来抱住自家孩子了，故事书里都会这样写。莱希想。
她喘着气，却看见母亲总是涂着暗红的嘴唇此时没有带额外的唇色。让她这张脸看起来，竟有些像勒布朗。
莱希惊诧地睁大眼，她想起梦中恶魔的脸来。纵然那恶魔有着紫色的皮肤，但那眼睛，那唇形，的的确确也与勒布朗有些像，当然，也有些像此刻的母亲。
“母亲，我没事，您先出去吧。”莱希用力闭上眼，不去看此刻的纳尔森夫人。
夫人担忧的看了她几眼，又见她确实没有受到什么意外，只得顺着莱希的意愿关门离开。
莱希原本不想在意的，但她无法不去在意。
她开始战战兢兢，开始疑神疑鬼。她甚至怀疑这栋别墅，这座城堡，这方圆数里的事物不再真实。
怎么会有人的生活完美成这样？
阳光是温暖的，空气是清澈的，甚至连雨水都万分温柔。冬日的雪不冻人，夏日的烈阳也不会炙烤。
这楼梯，这栏杆，这壁画，都是真实存在的吗？她小心翼翼的迈出步子，生怕自己一脚落空，没有落在实处，从高空掉落下去。
勒布朗很担心她的状况。莱希苍白着脸，嘴唇轻颤，眸中有盈盈水光，祈求的看着勒布朗。
“勒布朗，你可不可以抱抱我？我好害怕。”
可英俊的王子只摇头，他薄唇紧抿，似乎在苦苦挣扎，“莱希，发生了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莱希倚着门框，看着他直摇头，“你不会知道的，你不会知道的。”
她反复说着，言语已经破碎不堪。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置信，或许只要你抱抱我就会好？你为什么不抱我？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抱我？”
莱希只是这样说，她金发落下来，将她眼神与表情全遮挡进阴影里。
王子大步走来，她被勒布朗圈进怀里。她像一根木头，在勒布朗的臂弯里瑟瑟发抖。
是……恶魔的气息，这是恶魔的怀抱。
她感觉到勒布朗在颤抖，在喘息，他心跳如鼓，抓住她腰的手已经将她捏得有些疼了。看呐，这不就是梦中恶魔的反应吗？
莱希的下巴搁在勒布朗肩上，被人抱住之后，她只觉得浑身发疼，她看见眼前那拉长的勒布朗的影子，慢慢长出了尖尖的耳朵，就像是恶魔的犄角，一双巨大的蝠翼生长出来，蜷缩成一团，轻轻颤动。
“也许是因为你招惹了恶魔，恶魔后来终于找到来时路，要补偿你呢。”勒布朗的声音响彻脑海。
莱希睁大了眼。
她将勒布朗推开，却看见勒布朗的脸，已经变成呲着尖牙的恶魔。
她用力关上了门，巨大的关门声在别墅里回荡。
“莱希？莱希？你怎么了？”勒布朗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即便是这样，他敲门的节奏与力道依旧矜持，好似生怕吓到了房里的少女。
莱希靠着房门，身子缓缓往下滑，复又感觉身后这门给予不了自己安全感，这门轻颤着，后面站着一个恶魔。
她咬牙站起身来，向床奔去，又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唔。这一切都是梦境，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莱希蒙头在被子里，迷迷瞪瞪的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莱希从被子探出头来，虽然屋外已经没了动静，但莱希莫名知道，勒布朗一定还在外头守着。
“你找个人明天送我去南茜家吧。”
“好。”勒布朗回答。
————————————————
来到南茜家，见到熟悉的好友，也没能让莱希平静下来。
莱希看着那穿着南茜长裙的人，有着一张恶魔的脸，她苦涩的压住嘴角。
南茜还在关切的询问自己，她却无法多看南茜一眼。她只能看见好友说话间那尖牙露出来，白森森的。
自此以后，她发现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恶魔的脸。围绕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莱希，莱希，莱希——所有人都在叫她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脸。
她痛苦的捂住耳朵。
闭紧双眼。
她开始神思不属，开始茶饭不思。
没有人能救她，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皆为虚幻，只有她，只有恶魔。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全部拉上，闷了大半个月，房间里的空气却依旧清新。她童年的孤儿院，即便日日通风，房间里还是有潮湿的霉味，还是有蛛网，有爬虫，不像这个完美的城堡。
真可笑啊，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许久不见阳光的她，面色苍白，身形瘦削摇摇晃晃。
勒布朗请求她善待自己的身体，请求她吃点食物，莱希却像是抽去了支柱的木偶，她歪着头，金发随意披散，一点光泽都不剩。
她呆怔的看着勒布朗。又将目光落在勒布朗身后的人上，从服装上看看，她的养父养母，她的三五好友，她的贴身近卫，都在房间里。
但是他们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有时候是勒布朗，有时候是紫瞳的恶魔。
莱希濒临崩溃了。
或许这些全是她假想出来的？她现在或许身处在糟糕的孤儿院里，或者是破落的街角。她太懦弱了，竟开始臆想出这些。
莱希忍不住会这样想。
眼里的一切就更加虚假。
她不再是能迷倒所有人的纳尔森大小姐。她的嘴唇不再娇艳，她的金发不再耀眼，她的眼睛里失去了所有亮光。
任凭勒布朗如何请求，也无法挽回他失了生气的未婚妻。
莱希疯了。
勒布朗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神，接受了这个叫他痛苦万分的事实。
他走近莱希，想要伸手触碰她，莱希多日来终于有了反应。
她瑟缩着往后躲了躲。
勒布朗便收回手，他在莱希面前蹲下，看着他的未婚妻，小心翼翼的开口，“莱希，你在害怕我？我是勒布朗啊，你无需害怕的。”
“我们去用餐好不好？你很久没有好好用餐了。”勒布朗几近乞求。
莱希缓缓抬了抬头，将她苍白的脸庞露出来。她张张嘴，多日来未曾开口，她的声音也不再甜软，像混进了沙石，粗砾不堪，“你不是勒布朗。”
她只这样说，却叫勒布朗睁大了眼。
“你为什么不用你的真面目来见我，我已经受够了。”莱希又说。
勒布朗定定看着他，眼神又陷入哀戚里。
“如果这样，会让你好一些的话。”他慢慢说着，莱希就看见他慢慢褪去勒布朗的模样，换成一位异常美丽的女士。
“乐芙兰。”
“你的信徒。”乐芙兰柔声说，她美丽的脸庞上有着娇娆的魔法纹路，莱希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山间浓雾，看见了皑皑白雪，看见了茫茫世间万物。
拉克丝突然被抽离，这次莱希还没有死亡，她就已经在半空飘荡。
莱希已经疯得彻底。拉克丝看着那两人，眼角跌落一颗泪。
她还未能从莱希那些黑色的绝望里剥离，她浑身都浸透了阴冷恐惧。
她看见乐芙兰撤去所有假身，那些佣人，那些侍卫，莱希的父母好友，一个一个化为烟雾消散。
“真傻。”拉克丝轻颤着唇，想。
大抵是上一次把乐芙兰吓坏了。她为自己打造一个完美的童话城堡，让自己时刻不离她的视线，又假扮成王子，成为自己未婚夫。
我想，我成为你的丈夫，让你为我生个孩子，你是不是就只会想我。
乐芙兰曾经说过的话历历在耳。
“傻子。”她分明小心翼翼，分明万分宠溺，连碰自己一下都不敢。
她只是生怕自己离开，便把能做到的做得最好。拉克丝弯起嘴角，乐芙兰表达爱意的方式执拗却认真，她仍旧还是那阳光下热忱的少女，明明身处无边阴暗，却愿意在自己面前乖巧又善良。
一片赤忱。
她不会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毕竟，在自己还是她老师的时候，没能好好教她啊。
乐芙兰只能靠她自己摸索，只能用颤抖的手一次次抓紧自己。
小可怜。
拉克丝这样想，却紧咬住了唇，眼泪无端跌落。
她看见乐芙兰抱着莱希，那冗长的长袍落拖在地面，她像是密不透风的坚贞围墙，她的爱人就是她一生守护。
乐芙兰在城堡里抱紧她的爱人，纵然浑身颤抖，却也不再松开分毫。
拉克丝看见这城堡慢慢染上青苔，攀上紫色的藤蔓，愈加的神秘悠远，她们居于山巅，眠于月下。
月光下的城堡更加像童话里才有的建筑，透过窗户，能看见女巫抱着她的爱人，那黑色的美丽剪影。
这时，拉克丝才想起来，乐芙兰为何不愿意拥抱自己。她已经将灵魂献祭给自己，自己的灵魂就对她有莫大的吸引力，就像之前，她在乐芙兰身体里感受到的那样，茫茫无措的巨大失落时刻萦绕，能救赎乐芙兰的，只有拉克丝。
这种献祭之术，自己可从来没教过她。
小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