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汴京的百姓大都选择四处放松,或到郊外扫墓,或趁早春出门踏青。日落时分,外游的人才会回城,城中才又开始闹腾哄哄起来,龙津桥一带的铺子,好些都插上了鲜花、杨柳,沿街也有很多叫卖新鲜花束、时令糕点的贩子。留在城中瓦弄的戏班子,表演也会比平时卖力,都博着能被出游的官宦相中,运气到了名声鹊起,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两人闲散走着,准备到吴婆子家的杂食店,购置明日到相国寺布施用的糖果点心。裴絮的注意力却被街道中心的一个奇珍异草摊给吸引住了。
“宝燕,你看那边,那盆景好特别啊,咱们过去瞧下。”
“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仙人掌一颗么,你读那么多书,都不认得么?”
“这就是仙人掌吗?原来长这样啊,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呢。”
裴絮拉着宝燕,走到摊贩内,盯着地上那几盘与其他花草风格迥 异的仙人掌。
“小娘子可真有眼光,这龙神柱可不是一般的仙人掌,是我们老板从胡商手里收来的。首先这名字一听,就霸气得很,再说这小东西容易打理,活得久,你看它远渡西域而来,迢迢千里还能这样生机勃勃,摆在自己案上,不时瞧瞧,保准你精神一振,小娘子若是喜欢,给你算便宜些又何妨~”
裴絮蹲下身,认真看了看眼前几株所谓的龙神柱。
这植物生得大概大半尺高,实话说长得有点寒碜,光秃秃的,但裴絮就是莫名地被它吸引住,伸手顺着柱上一节一节的茎刺摸下去,一点儿也不扎,看着充满了向阳之气,像个期待着快高长大的顽童。有一盆最是特别,岔开的分支不肯平庸的向上生长,反而朝着两旁延伸,看着倒像是戴着幞头上朝的裴立本。
把这植物放到父亲的案上,叫他瞧瞧自己戴着幞头板着脸的样子,想想都觉得有趣。
“店家,多少钱?”
“好咧小娘子,这个嘛,平时都是按五两银卖的,看着小娘子喜欢,四四四的又不好听,给你按三两算吧,挑中哪盆,等下和小厮说声,直接给您送到府上哈。”店家说罢,就准备在账簿上记下,却被宝燕挡了下来。
“店家,欺负谁呢?这种什么神龙掌的,东城郊外的花农那儿一地都是,随便挑的好不好。说不准你也是从那边拿货的,要是我们到城郊去,这可是一两银都不值呢~”
“冤枉啊,小娘子。我这真的是胡商专供的异种,别处都寻不到的,你要不信你到城郊去,能找到像我家这样式的,小巧玲珑,身干笔直,你带回来好不好,我全部都按三两替你收了。”
裴絮拉了拉宝燕的衣袖,巴巴的看着她,可宝燕不为所动,跟得张妈子多,便对商贩的套路了如指掌,知道他们不过是看准了节日期间,城里人傻钱多而已,为了赚钱什么瞎话都编得出口。
“走了,小姐,我们到里街那边罢,那边多得是这样的小植物,才不稀罕它呢。”推着一脸失望的裴絮,两人走出了摊档。
“小娘子,你俩别后悔哈,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了咯~”店家也不着急,随她们耍讨价还价的小把戏。
宝燕推着裴絮走开了一段,裴絮心里不乐意了。
“宝燕,我们回去吧,不差那点钱,我喜欢那个幞头的。”
“别回头!他就是吃定了你喜欢,才漫天要价的。你等下,不出三下他就会把我们喊回去的。”
“三。”
“二。”
“一。”
“小娘子,回来回来,着什么急嘛,回来再看看~”背后传来店家的喊声,两人相视而笑,裴絮对着宝燕,竖起了拇指。
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马蹄疾驰的声响,一匹姿态矫健的黑色骏马,越过她们,在街心中央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单手牵马向前走去,动静大得叫旁人都停下了手活,纷纷侧目。
那人背对她们,身姿挺拔,下马的动作也干脆利落。没戴潮流的幞头,也没把长发盘扎成髻,就只简单梳起,用发冠束好,有点江湖侠士的意思。
可是他不顾满街游人,骑着快马在街上横行,全然不顾街上人的安危。裴絮正想上前指责他,却被宝燕拦下,告诫她不要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强出头,觉着有理,也看没人受伤,便快步走回店中,想着早些买下那盆幞头龙神柱,把糖果点心备好,就可以早点去看戏了。
走回摊内,又遇见刚刚那个妄为男子,见他背对入口,对着花花草草四下挑拣。裴絮对他所作所为颇有微词,经过他背身时不屑的轻哼一声,才前去与店家讨价还价。
“店家,你老老实实开个价,我们等下还有要事~”
“小娘子,最少二两了,真的是没有利钱的,权当是交个朋友了。”
裴絮看看宝燕,见宝燕没有作声,还默默拿出荷包来,便放心的在店内四处逛逛,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沧海遗珠。趁着宝燕掏钱的空档,那男子端了起裴絮相中的那盘幞头龙神柱,随手放下五两金,二话不说就走出了摊头。等她俩交过了钱,才发现小幞头已被他拿走了,追出去刚好看见那人把小幞头交给了随从,自己接过缰绳上马。
刚刚已是蛮横霸道,现在又夺人所好,裴絮胸中怒气顿生,皱着眉摇着宝燕手臂。
宝燕却想,仙人掌不都差不多样吗,再挑一盘便是了,拍了拍裴絮手背。裴絮不听劝,两下快步追了上去,可那人已经翻身上马走远了,只好走到他随从身旁,作势要抢回龙神柱。
“喂,把我的幞头还来!”
宝燕急忙追上,怕她不知分寸得罪了人。这几年新旧党间的党争激烈,裴老爷中立于两派之间,不肯站队,处境越发举步维艰,要是小姐添了乱子得罪了人,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
还没等裴絮靠近,抱着龙神柱的随从就一下将她推开,力道之大,推得她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哪里来的疯妇,来人把她拿下。”随从少年看着不过十来岁,却老成地瞪圆了眼,对身后的官兵喊道。
不知哪里冒出来两个官兵,将裴絮从地上揪了起来,摁住她的肩,扯着双臂,被押得生疼,想甩却又甩不开,整个人动弹不得。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扣押良民!放开!”
裴絮想来,父亲在京为官二十载,从八品升到正五品,任职都水台主事,负责城中修治水利,引流疏波的工作。为人向来随和,多有提携后辈,即便连不懂官场的裴絮也知道,府上进进出出的同僚们都对她爹恭敬有加。而她娘亲,生前也是常常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周边的邻里对整个裴府上下的人都礼待有加,从小到大都被宠着哄着的裴絮,简直无法相信此刻自己正被官兵扣押。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家小姐!”两个官兵纹丝不动,任宝燕在身上拍打。
裴絮又羞又气,简直太丢脸了,低着头咬着唇,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吵闹声引得马上的人回了头,拉着缰绳骑着马又绕回了街心。
“长安?”马上的男子对着捧龙神柱的少年喊了一声。
“大人,这名疯妇突然袭来,说卑职抢了她的幞头。”
裴絮本来还羞得低下了头,听到那随从居然叫她疯妇,怒气飙升把羞耻心都盖过了,对着那名叫长安的随从呛声。
“你说我是疯妇?什么疯妇,我说你们才迫害良民呢,街上老幼众多,你这位大人自顾自的疾行,觉得自己骑术精湛是吗?逞什么威风呢?还恃着自己多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夺人所好,好大的官威啊~赶紧把我松开了!松开!”
马背上的人定定坐直,朝裴絮看去,一息之间脸上的表情精彩。先是眉头紧蹙,好像看得出了神,而后又好像有些诧异,最后还扬了扬嘴角,轻蔑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为官的就了不起么!我。。”裴絮抬头,与马背上的人四目相对。
“小姐!”宝燕匆匆上前,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一下也被围上来的官兵控制住。
“都退下吧。”男子一声令下,几个官兵都松开了手,围站成一列。
突然重获自由,裴絮转了转肩轴,狠盯着高高在上的男子,鼻间发出不屑的轻哼。
男子从马背缓缓而下,走近了裴絮才看清。
这人与启哥哥年纪相仿,身着乌金混绫绸缎包边的白衣窄袍,质地上乘。细看他的马,是匹纯黑油亮的大宛,鬃毛竟然一点杂色都没有,品种纯正养得也好。人嘛,长得也算俊朗,凤眼薄唇,收拾得也算干净利落,就是一脸邪气,看着不像好人。出手阔绰,目中无人,还随意调动民兵扣押百姓,简直目无王法。
裴絮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只知道为非作歹,仗势欺人。
那男子也盯着她,眼神凌厉,不知道盘算什么。
两人针锋相对,互相对峙了好一阵,裴絮才弱弱的哼了一声,认输移开了视线。
男子见裴絮认输,得意的笑了,开口说道。
“小娘子如此喜欢这盆景么,你若开口我送你便是。长安,派人把这株龙神柱送到。”
“请问府上是?”
“你!”刚刚才被官兵们押下,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自报家门,分明就是要让裴絮难堪而已。
宝燕扯了扯裴絮的衣角,示意让她不要与此人纠缠,赶紧离开算了。
“假好心,施舍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说完,拉着宝燕,转身快步走远。
男子听着她的话,脸上染过一瞬的不自然,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望着她俩的背影远去。
裴絮转过头,冲他摆了个臭脸,便和宝燕急急转入小巷消失了。
况道崇对着背影失神,旁边的长安抱着龙神柱,心里一堆疑惑。这有些不正常,平日里的大人在官场上运筹帷幄,对着烟街柳巷的女子也游刃有余,当下居然对着这个聒噪女子望得入神。
“大人,我们还不走吗?”
况道崇瞥了他一眼,接过龙神柱,左右看了看。
“是挺像个幞头的,给我好好养着,死了残了伤了,你就和它一样。”
说着把盆栽丢给长安,长安差点没接住。
长安是个孤儿,从小流连在街上偷鸡摸狗混饭吃,有次被抓现行,叫人打了个半死,被大他几岁的况道崇出手救下了。那会儿他还只是个文官府上的幕僚,长安跟着他,一直替他跑腿闲杂,算算也有五年了,看着他一步步从幕后走到幕前,出入官场,飞速升迁,长袖善舞,步步为营,也见惯他的办事风格,不讲手段只谈结果,言出必行,有仇必报。
长安跟在他身边多年了,也看不懂他的举棋若定,阴情难测。
眼前的龙神柱,又不知道是搞什么名堂,说不准一个没养好,真的会被罚。
回过神,况道崇已经上了马,身影淹没在落日的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