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流觞席掀起了多少暗潮涌动,于尧姜这边,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尧姜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鱼朝恩的喜好,
尽管已经打起十二分小心的去应对,但尧姜看得出,对鱼朝恩而言,自己仍然只是一个格外乖巧可意的“偶童”罢了。
团团脸的内侍叫四喜,这个看似狡狯的小太监却反而有几分天真气,尧姜几乎没费太多功夫便和他亲近熟悉了起来。约莫是对尧姜存了丝不忍的善念,便总言语间隐晦的提点几句,但话里话外也无外乎是让尧姜在督主面前尽力博个好之类的·····
宫里能如鱼得水窜溜的小太监尧姜自是不会看轻,但对于四喜这些看似提点的话,尧姜却并不打算轻信。都是皇宫里生的一身玲珑心肝的聪明人,轻信只会让自己沦为他人往上爬的垫脚石。
更何况尧姜所求,还远不止如此。
在他人眼里看来,如今的尧姜可谓是大树下里好乘凉,得了鱼朝恩的青眼,不止是特意辟出朝露殿长留宫中,那吃穿用度皆是精心细致到极点,只因早膳没胃口少吃了几口便能换掉一批御厨。只因尧姜有个喜好把玩珍珠玉器的嗜好,国库里价值连城的贡品珍宝那是流水一样的往朝露殿送······
林林总总,是远超预期的恩宠。
虽之前也有过得意的“偶童”因为讨了喜,多受些恩赐,但像尧姜这般阵势,还真是独一份。也因此人精一样的四喜才待尧姜多了些真心实意的亲近,虽说心知肚明这穆家的二小姐终只会沦为一件牺牲品,但锦上添花的事情向来是不缺人做的。
昔日的穆皇后因疯病而打入冷宫的事情仿佛一阵被风吹散的沙,所有人都默契的将其抛之脑后,穆家搭上东厂之后在朝堂更是水涨船高,昔日的穆参知已经是如今官拜一品的平章政事,穆家独子穆拱辰也平步青云得封了个户部左侍郎,顿成京都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连带着穆家三女穆柔嘉的婚事也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整日求亲访友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的地步·····
看似一派花团锦簇,于尧姜而言,始终无法和鱼朝恩更进一步的亲近,却是烈火烹油一般的煎熬。
“必须得打破这僵局了。”
尧姜趴在地上嬉玩着用价值千金的沉楠玉做成的弹珠,心里这么暗暗计量着。
玉珠乒乒砰砰滚落在金砖上的声音煞是好听,尧姜每每听到这种琳琅的脆响就能平息些生出的焦躁。午后的光已经翕微了,只有些蝉虫的鸣叫混着夏日的热浪滚进来,朝露殿的殿门是大敞着的,只垂下轻纱拦一拦刺目的阳光,殿内妥帖放置在不起眼角落的寒玉桶里盛满半时一换的冰块,整个殿内不见半点闷热。
尧姜素来不爱用香料,因而嗅到那股馥郁浓烈的香气时,便知是谁来了。却并未理会,只依然趴在冰冰凉的竹丝席上把玩着新得的鲁班锁,直到被一只手揽抱着腰裹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鱼朝恩似乎是下朝后便过来了,天气燥热,一身暗红掌印太监官袍被熏蒸得带些暑气,身上却是一丝汗也无的,尧姜被抱在怀里仰头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低敛的眉眼莫名有种宠溺的温顺感,今日看起来明显心情颇佳,精细描画的妆容都艳丽了几分,似乎还抹了一层薄薄的口脂,衬着一袭红衫,有种模棱两可的怪异美感,却轻易的便被开口的嘶沙嗓音所破坏:
“怎么越发娇惯了?见着干爹来,连个正脸子都懒得给了是吗?”
说着责备的话,却半点发怒的意思都没有,更像是一句宠溺的嗔怪而已。尧姜只随手丢开了刚刚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鲁班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怀抱里,一手还不忘去拽一拽官袍上的穗带:
“阿姜只是好生无聊,日日待在殿里,觉得越发无趣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去呀?”
大概是这些时日尧姜处处卖乖讨巧,突然这兴趣全失的模样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鱼朝恩只捏着尧姜一只手把玩揉捏,表情却有些不虞起来,一旁的四喜见状赶紧来圆了个话:
“我的小祖宗哎!这里可不就是你的家嘛!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怒了你吗还是怎地?怎么突然说些这没头没脑的话!”
尧姜知道话头已递出来了,毕竟自己对鱼朝恩而言还只是个得趣的“偶童”,若是一言不慎显得不识时务起来,怕是能被立马厌弃。此时最聪明的做法是顺着四喜的梯子下了,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破不立,便只看着四喜摇了摇头,语气纯稚又理所当然:
“不是的,宫女内侍们都待我很好,御膳房的糕点也很好吃,但是阿姜来大人身边就是为了让大人喜欢啊,既然如今大人已经很喜欢阿姜了,那自然待下去也是无趣得紧,还不如早早回家去,爹爹说还有要紧的事情要阿姜去做的。”
这个说法明显很有意思,鱼朝恩本以为又是一个开始不识时务的小东西,却偏偏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忍不住来了点好奇的问询道:
“哦?我的宝儿原来是这么无情无义的,见得了干爹的欢喜,便不稀罕了,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让宝儿狠心抛下干爹不理的?总得要说道说道才好!”
尧姜歪头仔细的想了想,也有些叹了口气的苦恼模样,仰头一瞬不瞬的看向鱼朝恩,语气有些遗憾的回道: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爹爹说要阿姜和弟弟生下孩子,阿姜不能让爹爹失望。”
一句终了,还似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看着鱼朝恩语带安抚的接了一句:
“阿姜一点也不喜欢只知哭闹的小孩子,但爹爹说这是阿姜欠他的养育之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姜会很快回来的。”
鱼朝恩听着却头一次觉察出了自己这只新得的十分可心的“偶童”所不寻常的地方,见怀中的娇娇理所应当的吐出这可谓惊世骇俗的话,却半点旁的情绪也无,就像在说一朵花一片叶,真真是奇了!
“宝儿要和弟弟生下孩子吗?那岂不是乱伦?”
鱼朝恩只眯了眯眼,刻意用这种尖锐恶意的词试探,想要证实自己所想,果然,便只听得怀里的尧姜语有疑惑的答道:
“这的确是乱伦没错,但既然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又何必在意旁人所想?”
尧姜拉住鱼朝恩袖袍一角拽了拽,是一昧撒娇的姿态,却轻飘飘的道出离经叛道的话:
“大人博古通今,无所不晓,可否为阿姜解惑?自下山以来,阿姜时时觉得疑惑,佛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既如此,又何来诸多繁文缛节作枷锁?”
四喜在一旁听得个一头雾水,鱼朝恩反倒舒心的大笑了起来,一手捏起尧姜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半天,头一次正视起这个本来只当个“偶童”逗趣的穆二小姐,以往自己竟是看走了眼,本以为当初那秃驴慧明批的什么“凤命佛缘”都是假的,没成想一滩污泥一样的穆家居然还真出了个这般古怪心性的妙人儿。
这哪儿是不染凡俗养大的小佛童,分明就是个生有反骨的小怪物才是!
尧姜只乖顺的窝在鱼朝恩怀里,知道这步险棋走对了。
鱼朝恩不同于寻常男人,他既位高权重,偏生又是个太监。
若是寻常男子,功名利禄美人解语,本就是欲望所在,只要完全照着他心中所求的去画张美人皮,或温柔小意或娇嗔明艳,要其动情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
但鱼朝恩不是,
他从一介罪臣之子发入宫中当个人尽可欺的小太监,到一步步爬到如今东厂厂督的位置,权力是他的命脉,但男女情欲,反而成了逆鳞。
尧姜初次从阿爹那儿得知鱼朝恩便是先帝在时因军需受贿一案被判满门抄斩的余氏嫡子时还有些讶然,余氏一族是没甚根基的寒门,勉强能算得个书香门第的清贵,与穆家这样根底深重的世家大族自是连交情都攀不上的。只是当初一个费尽心机送入宫中残喘苟活的小儿居然成了如今权倾朝野的权宦,恐怕也是没人料到的事情。
但尧姜却留心到了他并未改名,不仅如此,他甚至都未曾替余氏一族翻案,也因此如今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便是当初的余家嫡子余栾。
尧姜并不觉得如阿爹所言只单单是鱼朝恩此人性情凉薄,应该还有更为关键的缘由才是。
他有严重的洁癖,仅半日便要洗浴换洗三次,熏香也似乎是制香坊特调的,浓烈到几乎冲鼻的熏香定不会是寻常适用的香料。尧姜见到他时总是描画精细到有些靡艳的妆容,连近身内侍都有着同样严苛的衣着装扮要求,却极度厌恶女子涂脂抹粉,甚至连尧姜用的发膏与润肤露都是无色无香的。
尧姜曾亲眼目睹一个新入宫的小宫女被活活打死,只因为爱美用雨后落在泥土上的胭脂花染了个薄薄的甲色,十只纤纤素指被尽数拔去了指甲,滴落在地上的血是比雨后的胭脂花更浓的红。而鱼朝恩却只抱着尧姜懒洋洋的观礼,还兴致勃勃的在尧姜耳边让猜猜看那堆噤若寒蝉的宫女里是谁告的密·······
尧姜那时便知,自己如果一昧的只知卖乖讨好,等这阵子新鲜劲过了,怕不会比这被打死的宫女好上多少。尧姜本以为鱼朝恩喜好“偶童”是因为爱那一份天真不知世故,毕竟越深陷淖泥的人便越渴求纯稚的东西。这也正是穆家送自己入宫作投石问路的缘由。
索性醒悟的时机还不算晚,尧姜想着。
要他先动心,得先使得他相信,他会被爱。
“我想明日去见阿姊,可以吗?”
尧姜见着鱼朝恩正开怀,便也得寸进尺的撒娇讨个恩典,提出这种若在往常便是不识抬举的要求,来试探自己这步棋是否下到了关键所在。在怀里扑腾着去揽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又娇又软,长长的睫羽有意无意的随着眨眼蹭到鱼朝恩的耳边,吐气间仿若不自知的撩拨:
“大人最好了~阿姜最喜欢大人了·····答应阿姜好不好····”